天墉城的流民越来越多,才九月底的光景,甚至已经出现从其他城邦逃难而来的。天墉城城主府这几天灯火通明,不忙碌到夜半子时全然不见停歇,城中大臣、将军、武道宗师纷至沓来,就连首富的三川米行都收到邀请。
当然,天墉城的变故和陈亦锋无关,虽然贵为少爷,依旧只能过好自己的小日子。这些天胖子也忙,白天去铺子里随妻子学习打理,休息的时间便和妻子一道摆粥棚,就连晚上休息时间都在捣鼓自己那些个小玩意儿。
少奶奶已经足够另眼相看自己这位夫君,可他依旧能是不是弄出些惊喜来。
先前做的那些玩具,什么木滑梯、转盘木马和改良过后的大翼鸟,一样样都在府中流传开了。不光是府中顽童,就连二十好几的表少爷、表小姐都津津乐道,每天自降身份和下人争抢着玩。少奶奶也看过一回,留了心专门向天墉城的巧匠师傅打听,结果人家根本就没见过这些稀奇玩意儿,乍一见还直呼出了惊世天才。
惊世天才或许还真是,自己这位夫君确实精通吃喝玩乐。也不以为意,没再多理会夫君的新喜好。
结果这才半个月功夫,胖子实实在在给了少奶奶一个大大的惊喜。
“相公,你做的这是钉耙吗?这是武器还是机关?”没有外人,少奶奶说话也变得平常起来。虽说礼不可废,但在这样一个率性而为的丈夫面前,谨言慎行似乎并不是恪守的教条。
“这就是耕地用的耙子,只是我把它形状和大小变了一下。琳姐你看,这三样东西是装在一起用的,耙破土,后边的耕碎泥,最后这带齿的耱耖彻底松开土地,带了水的田一样好用。”
“那这个木斗又有何用?”少奶奶看着稀奇,虽说长跑去农田边,她还没见过这样稀奇古怪的物件。贫农用锄、耙,富农用耕牛,却都没有这么复杂的工具。
“这是播粮用的。琳姐你看下边有个挡板,边上有个滚动的小木柱,下边的农具一动,里头的木珠就被带动起来,木斗里的种子就沿着农具洒落,自然到了松开的土里边。”
“这东西用起来也很方便,有牛的配上木套,没牛的自己扶着把手。原本松地、播种都要走上四五趟,现在一次性就成了,春耕再也不会赶不及了。”胖子讲得逸兴遄飞,两眼放光憧憬起来年的时光来。
“然后这播种的木斗是粟米和麦子用的,要是水田种的是水稻秧,就要用到这东西。这叫秧马,就是木马改出来的,泥地里一脚重一脚轻行动困难,有了它就能节省很多功夫......”
少奶奶没有打断丈夫的兴致,时而抬头看着神采飞扬的丈夫,时而低头思虑农具改革的可行性。如若夫君所言非虚,那以后农田的产出至少能添上一半,虽说不算富庶,至少不会有那么多饥荒流民出现。
“相公,这些机巧之事是从何知晓,妾身从不曾见过。”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以前看来的吧,反正我摆弄几下就能想到。哈哈,琳姐我念书比你多哟!”
“又没个正形。相公快去沐浴吧,晚上.......”
“好好!知道啦!”
闲适的时光一点点消耗殆尽,陈亦锋捣鼓出来的新法子都没来得及说给父亲,重大变故已经骤然而至。南边的流民越来越多,逃难而来的流民相继传来消息,碧玉城和玉英城突然爆发起了战争。
碧玉和玉英都是临近天墉的八大主城,唇亡齿寒势必有池鱼之患,城主府的龙骑军也调动颇多,城里的将军更是连连往着防区出发,饥荒和兵灾的乌云一点点遮蔽天墉城。
寒将军被委以重任,两城的冲突不见缓解还似有扩大的迹象,南边防区需要更为稳健的主心骨,谁知道是不是苦肉计意图天墉。临走前寒将军又一次约见了陈老爷,那天陈老爷几乎是黑着脸回家的,怒骂声整个前厅都能听见,摔碎的古董更是数不过来。
胖子不明所以被老爹喊了过去,都用不着旁敲侧击,两句话就弄明白了暴怒的原因。
“锋儿,明天你带八万石白米和细粟去寒家,这就是你娶妻的聘礼了!”陈老爷余怒未消,说话都颤抖着胡子带着愤然。
胖子已经不是当初的少爷,老爹为何愤怒自然一清二楚。
天墉城普遍是二等旱田,一户六口之家平均一年能耕种百十亩田地,亩产高时候也就三石左右,一年下来一户也就四五百石,一半还得拿出来上缴城主府。而且这三百石是带杆带壳的原粮,等加工成细粮至少缩水大半,寒家狮子大开口一下要八万石,即使三川米行首富于天墉依旧算大出血,这一年的辛苦全都赔进去了。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儿子的命比什么都重要,还剩两年半,无论如何都要把寒家小姐取回家来。
“老爹,有这么多粮咱们拿出去安置流民不好吗?给寒家干什么?我跟您说,我发明了......”
“小畜生你懂什么!边关现在风声鹤唳,亲家当然要扶持一二了,难道你想天墉的士兵吃不饱帮你守家吗!”
“我又不傻......骗谁呢......”
“你说什么!”啪,又是一只茶杯落地,今天注定是瓷器倒霉的一天。
“我现在就去铺子取粮!爹你歇着,现在就去!”
城主府光是佃租可就是足够支撑军粮,再说现在只是防备又不打仗,军粮消耗显然没有听上去那般浩大。寒家的心思无非两点,要么赚名要么赚钱,反正就是死坑三川米行呗。
八万石出库,一路押往将军府,浩浩荡荡。胖子走在前边越来越发觉不对劲,周围不管是流民还是城民,看向粮车的眼神都充满了贪欲,随时冲出个人来都不奇怪。其中有不少面孔胖子甚至都记得,粥铺持续了一个月没少见他们来,恩谢之时未曾欣喜,此刻倒是毫不掩饰脸上的愤然。
“呆子少爷,你又来啦!还说不喜欢小姐呢,你这回提亲可真下血本咯!”刚下马车,那个叽叽喳喳的人影又跑了出来。妾身丫鬟就是地位高,随便出入都没人拦一下,比寒家大小姐还自在。
“我是为了边疆将士,你个丫头片子懂啥。”
“不准叫我丫头片子!我没名字啊,你这呆子!”
“对哦,你叫什么来着......一点都记不住。”
“记不住拉倒,抓你去见小姐!”
“哎呦摔倒了,小雪你慢点......”
前边的身影一滞,本抓着胖子手腕的小手,不自觉滑落掌心。身子似是微微一颤,低下头继续往里走去,只是速度慢上了许多。背着身影,此刻的陈亦锋看不见夏雪脸上的复杂和萧索,那双眼似是不甘似是悲悯,却也无可奈何拉着胖子走上必经之路。
农具改革胖子还没实现,倒是帮着少奶奶先在铺子里做起了改变来。
米行最重要的是什么,目前来讲就是效率。三川米行的规模足够大,可以收的田地足够多,再盲目扩大已经得不偿失,因为地域辽阔管理上已经有些鞭长莫及,如今正是求新求变的时刻。
陈亦锋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这么多点子,在铺子里陪着妻子忙里忙外,很多理所应当念头便冒了出来。从最基本的耕种、运输、仓储、管理、销售,到更超前的宣传、合作、分销乃至升级转型。
田分五等,粮亦有优劣。南方喜欢吃稻谷,北方喜欢食麦子,有些地方盛产玉米、高粱,有些地方专长甘薯、大豆。既然各不相同,处理起来自然应该区别对待。还有就是如今的耕作方式粗狂,别说施肥保暖,很多时候连灌溉、除草灭虫都不足。听说昆仑城的水田已经出现两季稻,这一年产量就是翻了一番,天墉城的农业落后显然是制约米行的重大原因。
管理方面也积弊已久,人事、薪酬且先不论,光是分铺的账目整理起来就要每天花去一个时辰。每年末送来总铺更是大半个月处理不完,很多糊涂账便在其中钻了口子,一点一滴黑走了不少银钱。
眼下已经入冬,正是账目汇聚之时。胖子本来还说帮少奶奶一起记账,结果看见横的竖的,写字的画圈的千奇百怪就头大。结果没翻两页就受不了,又往自己鼓出来的工作室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店铺的账目是重要东西,轻易不能让下人帮忙,就是管家也不能碰。陈老爷年纪大了,自然不能再操劳,胖子一走便只剩下少奶奶独自处理,好在这些年接过生意也都习惯了。
“琳姐琳姐,你别这样记账了!你看,我给你印了这些册子,你直接用它。”
“相公不可说笑,事关米行账目,一笔一画轻易不得。”少奶奶身前还有大摞的账本没有记录,揉了揉眼角,手里的毛笔未曾放下。
“我没逗你玩,你试试看呗。来,我教你。这边是入库数量,这边是出售数量,上边是进价,这是售价。然后竖下来就是结余粮食数量,横过来就是总成本和总毛利。字也用不着拿笔写了,红色的小方块是零到九,黑色的小方块是十百千万。为了不让人改账,前边加零后边加单位必定周全!”
胖子得意洋洋,随便喝口茶都能想出这么好的主意,简直就是与生俱来的神童吗。一旁的少奶奶还真愣了神,看看特殊格式的册子,再看看小印章,眼里有些无法言喻的惊恐。自己的夫君居然高深至此,举手抬足间都是了不得的神妙!
“少爷!少奶奶!少爷不好啦!”房门外的慌张声打断了少奶奶,眼里的惊恐终于没有化作更为露骨的东西,幸好夫君依旧沉浸于喜悦,连忙开门迎向火急火燎的丫鬟。
“打起来了!少奶奶打起来了!”
“什么打起来了?”
“悬圃......悬圃城大举进犯我天墉城!”
兵灾终究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