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鸟鸣把我吵醒时,安娜已经不在床上。我摸到手机,屏幕上有一条她的留言:
\"去村里买早餐,别担心,我带了翻译App。——你的德国逃兵\"
我笑着翻身,闻到枕头上残留的她的香水味。阳光透过木窗的缝隙洒进来,在斑驳的墙面上跳动。客栈老板养的土狗在楼下叫了两声,然后是安娜用蹩脚中文打招呼的声音。
十分钟后,她推门进来,手里提着竹篮,金发上沾着晨露。
\"看我买了什么!\"她兴奋得像发现宝藏的孩子,\"土家族的大饼和...呃...绿色的汤?\"
我探头看了一眼:\"那是蒿子粑粑和社饭,你被宰了多少?\"
安娜眨眨眼:\"老板说要30,我说20,最后25成交。我是不是很厉害?\"
\"厉害极了,\"我接过篮子,\"下次记得说'太贵了',然后转身就走。\"
我们坐在阳台的小木桌前吃早餐。蒿子粑粑带着草药的清香,安娜咬了一口就皱起鼻子。
\"像...牙膏?\"她努力咽下去。
\"这是艾草,\"我掰了一小块喂她,\"土家人说能驱邪避灾。\"
安娜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欢喜,我们今天能去村里看看吗?真实的村寨,不是旅游景点。\"
她的蓝眼睛在晨光中闪闪发亮,我发现自己无法拒绝任何她想做的事。
上午十点,我们来到一个叫\"禾库\"的小村寨。没有游客,只有几栋吊脚楼散落在梯田间。一个包着头巾的老妇人坐在晒谷场上捶打什么东西,木杵撞击石臼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
\"她在做什么?\"安娜小声问。
\"打糍粑,\"我解释,\"把糯米捣成团,土家族的传统食物。\"
老妇人抬头看见我们,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笑容。她招手让我们过去,用方言说了几句。
\"她说可以让你试试,\"我翻译给安娜听,\"但提醒你这活儿很累。\"
安娜兴奋地脱下外套,接过老妇人递来的木杵。她学着老人的样子高高举起,然后重重砸向石臼里的糯米团。
\"砰!\"木杵歪斜地砸在石臼边缘,震得安娜手臂发麻。老妇人哈哈大笑,用生硬的普通话说:\"姑娘,力气要用在心上,不是手上。\"
我站到安娜身后,握住她的手一起举起木杵:\"像这样,用腰部的力量。\"
我们合力捣了几下,安娜很快就掌握了诀窍。汗水顺着她的太阳穴滑落,但她笑得像个第一次骑自行车的小孩。老妇人时不时往石臼里洒些水,糯米渐渐变成了绵软粘稠的团子。
\"成功了!\"安娜欢呼,用手指沾了一点尝,\"哇,好甜!\"
老妇人用满是老茧的手捏了一小块糍粑,蘸上黄豆粉递给安娜:\"吃吧,姑娘。吃了土家糍粑,就是土家媳妇了。\"
安娜的脸瞬间红到耳根,但还是接过来吃了。老妇人冲我眨眨眼,我假装没看见。
中午,老妇人邀请我们去她家吃饭。吊脚楼里光线昏暗,火塘上的铁锅里炖着腊肉和野菜。安娜学着盘腿坐在矮桌前,笨拙地用筷子夹菜,时不时向我投来求助的目光。
\"你做得很好,\"我悄悄鼓励她,\"比昨天进步多了。\"
老妇人的孙女——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躲在门后偷看安娜,被安娜发现后害羞地跑开了。
\"她没见过外国人吗?\"安娜问。
\"可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外国姐姐,\"我逗她,\"要不要给她颗糖?\"
安娜从包里找出在镇上买的奶糖,冲小女孩招手。小女孩怯生生地走过来,接过糖后突然用方言说了句什么,然后飞快地跑掉了。
\"她说什么?\"安娜好奇地问。
我憋着笑:\"她说'谢谢洋妈妈'。\"
安娜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回客栈的路上,安娜异常安静。山间小径两旁的野花开得正盛,她却视而不见。
\"怎么了?\"我终于忍不住问,\"累了吗?\"
她停下脚步,转向我:\"欢喜,我在想...也许我可以多留一段时间。\"
\"当然,\"我下意识地回答,\"张家界还有很多地方——\"
\"不,我是说,\"她深吸一口气,\"延长签证。三个月,或者更久。\"
我的心突然一沉。延长签证意味着什么?一段正式的关系?未来的承诺?上海的记忆突然涌上来——那些加班到凌晨的日子,那些被现实磨平的梦想,还有最后那段不堪回首的感情。
\"安娜...\"我斟酌着词句,\"你知道这只是...我是说,我们...\"
她的表情慢慢冷了下来:\"只是一夜情?还是说,你习惯了对每个游客都这样?\"
\"不是这样!\"我抓住她的手腕,\"但你了解我吗?你知道我过去——\"
\"那就告诉我啊!\"安娜甩开我的手,声音在山谷间回荡,\"告诉我你为什么害怕承诺,为什么逃到山里!\"
我们站在山路上对峙,远处传来雷声。夏天的雨来得又快又急,转眼间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
\"回去吧,\"我脱下外套遮在她头上,\"要下大了。\"
安娜一动不动:\"你总是这样,一遇到问题就转移话题。\"
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还是泪。我想抱住她,却发现自己僵在原地。那些在上海的失败,那些不敢面对的过去,像一堵无形的墙挡在我们之间。
最后安娜转身走了,消失在雨幕中。我站在原地,任凭雨水浸透衬衫。
晚上,我在客栈附近的酒吧找到了安娜。她坐在角落,面前摆着半瓶白酒。看到我走近,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我们谈谈,\"我拉开椅子坐下,\"白天是我反应过度了。\"
\"不用解释,\"她的中文突然流利得可怕,\"我查了你的名字。百度上说,程欢喜,35岁,前上海某广告公司创意总监,因抄袭丑闻离职。\"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那个我以为已经埋葬的过去,就这样被她轻描淡写地挖了出来。
\"不是抄袭,\"我艰难地开口,\"是我太信任同事,背了黑锅。\"
安娜终于抬头看我,眼睛里是我读不懂的情绪:\"所以你逃到这里,当个调酒师,假装过去不存在?\"
\"那你呢?\"我突然火了,\"你不也是逃到中国来的吗?因为不敢面对失败的婚姻!\"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安娜的脸色变得惨白,她站起身,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钞票拍在桌上。
\"你说得对,\"她的声音颤抖,\"我们都是逃兵。但至少我敢承认自己想要什么。\"
她转身离开时,我注意到她手机屏幕还亮着——是一张她和前夫的合影。那个男人金发碧眼,穿着笔挺的西装,看起来就像从《Gq》杂志走出来的模特。
酒保过来收杯子,同情地看了我一眼:\"和女朋友吵架了?\"
我苦笑着摇头,点了一杯最烈的酒。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安娜发来的消息:
\"我明天一早回武陵源。谢谢你这些天的陪伴。\"
我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却不知该回复什么。酒上来后,我一饮而尽,酒精灼烧着喉咙,却浇不灭心里那股无名火。
那个德国佬凭什么?凭什么伤害安娜后又阴魂不散地出现在她的手机里?而我呢?我算什么?一个连自己过去都不敢面对的懦夫?
酒吧的电视正在播放天气预报,说明天是个大晴天。我突然想起老妇人说的话——\"吃了土家糍粑,就是土家媳妇了\"。安娜当时红着脸却还是吃下去的样子浮现在眼前。
第二杯酒下肚前,我做了决定。不管明天是不是晴天,我都要去武陵源。有些话,必须当面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