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庆宫是大梁开国之时,武帝所设,为皇宫至尊至贵至显之地,统御三宫六院。
从武帝开始,这里已经迎来又送走了前后九位温氏帝王。
温礼晏十岁的时候登基,入主兴庆宫,在这里住了足足八年,也和那不知名的病痛在这里纠缠了八年。
他无数次想过,或许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就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博弈中落败,不体面地死在御座或者御床之上。
直到他的生命里闯进来了一只百灵鸟,才从此焕发出生机。
因为有她,他的病情得到了转机,他的人生找到了新的港湾,有了动力和野望,以为可以从此大展宏图。
却不知道,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笑话。
他们的相遇只是为了离别。
温礼晏其实并不愿意相信,关于江述云就是罪魁祸首这件事情。
那不过是季迟年的一面之词,斯人已逝,再多猜想都没有凭证。
更不敢去深思,昀笙从出现开始的一切,到底只是巧合,还是谁的蓄意安排。
他这一生,已经做够了傀儡,受够了哭和笑都受人掌控的日子。
还记得他刚刚登基的时候,萧家对朝局的掌控还没有后面那样深入。依旧有不少势力在和萧家抗衡,察觉出太后的意图,试图辅佐幼主,匡扶皇室。
只可惜,那时候的温礼晏,能不能站起来,能不能开口说话,一举一动都在太后的掌控之中。
一旦朝廷百官对于某件事请的举措,不符合萧家的意愿,那一日温礼晏碗里的药就会产生变化。
他会因此痛得在自己的榻上翻来覆去,仿佛被人一刀一刀地凌迟,连饭都吃不下去,更不可能起身批阅奏折。
而这个时候,萧君酌就会以“辅佐君上”的名义,替他批改奏章,将那些进言一一否决了,还将相关官员全都贬斥。
当时的温礼晏才十岁出头,每日和自己的病抗衡,就已经用尽力气,懵懵懂懂,哪里明白其中的缘由,还以为这都是寻常的病发。
直到类似的事情多了,动手的太监宫女也失去警惕,甚至遮掩得没那么仔细,小皇帝才察觉到不对,并且再一次痛得快要昏迷的时候,从他们的对话里明白了真相。
“……这一次北定军要军饷的折子来的不巧,陛下定然又要痛上好几天了。”
“那有什么法子呢?谁让那宣平侯狮子大开口?现在国库哪里拿的出这么多银子,也只能让陛下受受罪了。”
“哎,你说小皇帝心里到底清不清楚这其中的缘由啊,要是知道,该低头的时候主动低头……也可以少受些苦了。”
“呵呵,你心软了?”
“唉,他年纪这样小,每次看他病发的模样,我心里也实在不好受啊……”
“嘘,别说了!咱们是什么命?奴才罢了,心疼起做皇帝的了。呵呵,起码他每天都有数不清的金银财宝,药山药海堆着填命呢,轮的着咱们心疼?
先想想怎么好好做事,别惹怒了上面的主儿们才是要紧的。上个月小远子是怎么走的,你忘了?”
……
温礼晏的小脸深深埋进柔软的被褥里,眼泪缓慢地浸润了绸缎,却无人察觉。慢慢长大的小皇帝开始意识到,自己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存在,并努力接受和适应这样的生活。
和昀笙的一切,是他开始自主争取的开始。
如果这些也不过是什么人在背后推动的局,那太可笑了。
有形的无形的线,操控着他这木偶一般的一生。
温礼晏坐在一片混沌里,回顾着自己短暂的一生,竟然想不起有几次笑容是发自内心的。
更不敢肯定,身边对他真心实意的人,到底有几个。
曾经他以为,起码清州,胥沉和昀笙,还有温宓,是自己可以相信的。
可现在,好像真相并非如此。
如果他不是皇帝,只是温礼晏,他们还会这样爱自己吗?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怀疑和犹豫,都变成了毒苗的养料,扎根在他的心里,慢慢深入着蔓延,再也不能铲除。
到后来,他已经分不清,到底这些暴虐,冲动,怀疑的情绪,是自己主动迸发出的,还是自己被操控而产生的。
直到那一日,他心脏处忽而的剧痛,让他的身子倒下,意识堕入了无尽的深渊,身体被迫着沉眠,灵魂才得到了暂时的解脱,得以暂时逃离所有束缚,抽身着梳理这一切。
越梳理,越觉得无可奈何。
被这些情绪所操控的自己,去无意识地伤害着最重要的那些人。这样的他,和十年前那个孱弱的少年天子,有什么区别呢?
他看上去已经清醒过来,已经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其实只是从太后和萧家的傀儡,变成了身体里的蛊毒的傀儡。
而这些毒,最开始的来源,便是季迟年的那番话。
“陛下知道,怎样才能彻底解开这蛊毒吗?”
“江述云离世之后,唯一的解药就在崔昀笙的身上,她的血脉才是母蛊起效的药引子。只有将子蛊种在她的身上,用她的命,才能将蛊毒彻底消解。”
“——这就是下官这样主动地教她医术和蛊术的原因。因为下官只是为了确认这件事情罢了。”
从太后把崔昀笙这个特殊的试药人,送到季迟年身边开始,他便开始思考,她为什么和其他人不一样。
直到把同样的东西放到了苏明姝的体内,却得到了截然相反的结果之后,他终于可以肯定了崔昀笙的身份。
“陛下,你知道,你的病情开始好转,那最初的药,到底是怎么制成的吗?”
不杏林昏暗的密室中,季迟年笑得像是从阴间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那药,混合了崔昀笙的血。”
“陛下,你口口声声说爱她,却不知道,从你十七岁开始,每多活的一天,身体的每一次好转,都是用你意中人的气血换来的。”
那一天回去之后,温礼晏一直没有用餐。
只因为无论御膳房的人端上来什么东西,温礼晏看了一眼,都会觉得食物正在挣扎着长出血肉。
模糊的血肉隐隐约约露出了昀笙的脸。
他吐了个天昏地暗。
甚至陷入了可怕的噩梦,梦里的昀笙侧着身子望着他笑,听他为她吹笛子。
采蝉曲的曲声悠扬,飘满了梦里的每一个角落。
那是新年时候的光景,他们二人最亲密无间,最幸福的时候。
昀笙托着脸聆听,等到一曲吹完的时候,忽而偏过来,想和他说话。
温礼晏便眼睁睁望着她另外半边身子,像是融化的冰块,血淋淋地流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