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晓蝶没有想到的是,几日不见,浩竟像是大变了一个人。这几日,他胡子没刮,衣服看上去也像是几日都没有换过一般,整个人看上去颇为落魄邋遢。
浩平日很少饮酒,可如今,整个书房中,弥漫着浓浓的酒味。
“你跟皇后娘娘说,臣酒醉不醒,不见。”听完晓蝶所述,浩举起手里的酒壶,醉醺醺的喝了一口,说出此番话。
“夫君,娘娘说怕您与陛下有什么误会,若是误会,不如说开些好。再者娘娘要见您,您说不见,这只怕于理不合。”
“这是宫外,我一个男人,她一个女人,孤男寡女,相见只怕更会惹人非议,还是不见的好。”
晓蝶叹了一口气,知夫君性子倔强,只怕多说无益。她驻足思虑再三,想要找个托辞回禀皇后。待想好了,这才抬步出门。
她刚走不多时,门又轻轻的开了,瞬时又轻轻的关上。
“我说过不见,你只说我醉的不省人事便是,怎地如此麻烦?”浩头也不回,只当是晓蝶去而复返。
“既然还能说话,便不是不省人事。”来人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出这句话,浩顿时如遭雷击,一回头,看到来人,忙跪下来行了君臣之礼。进来的人并不是晓蝶,却是皇后娘娘。
“浩总领不必多礼,起来吧。”萦素被屋里充斥的酒味熏的有些恶心,但究竟不方便开门开窗,只得忍了忍,去一个靠窗的椅子上坐了。
“臣以为娘娘是来找内子叙旧。”浩自知自己衣衫不整,只是也来不及去洗漱,只得把手里的酒壶放在桌上,忙不迭的拉扯了一下凌乱的衣服。
“本宫来见你,陛下并不知情。”萦素看着眼前落魄的浩,已经猜出十之八九。
“只是浩总领你与陛下避而不见,是准备此生再不相见了么?”
浩摇摇头,又有些茫然道:“臣也不知。”
萦素站起身,走到房中一株盆景处,盆景散发出绿叶和泥土的芳香,暂时抵御了这屋中的酒气。
“你与陛下自小兄弟相处,陛下从未将浩总领当成臣下,而是当成哥哥一般看待。你可知,陛下这几日,几次召你进宫,你却避而不见,又不说明原因,陛下该是多伤心?”
浩沉默不语,任萦素怎么说,自是一言不发。
萦素也沉默片许,方才下定决心道:“你可是为了那龙袍王冠,生气陛下隐瞒与你之事?”浩听了她这话,忍不住微微冷笑道:“此事便连娘娘都知情,刚才娘娘说陛下当臣是兄弟,为何娘娘和商大人皆都知情,陛下唯独对臣隐瞒?”
萦素这才确认,他果然是为了此事心中有节,倒是放下心来。
“本宫且不跟你解释此事,只说其他几件事给你听听。浩总领可还记得,当年左相大人为了陷害你,没有人证物证,便私自伪造了一条禁卫军的腰封。若说伪造证物,算来还是左相大人先开的头。”
浩听她说起这事,脸色稍缓,当初在狱中被温峤言语相激,却忘了这弄虚作假的始祖却是温峤自己。
“温峤自己在狱中也认了,他确实有私藏龙袍王冠,臣只是不明白,此事陛下完全可以与臣事先说明,臣搜府时,前两日未搜寻到证物,每日为陛下的安危夜不能寐,到了最后一日,搜出证物,臣方得大松一口气,谁知陛下早已成竹在胸,臣倒似个跳梁小丑,杞人忧天了。”
萦素听他这话,知他心结在哪,也不与他争辩,便又道:“你可知当日陛下为了救下晓蝶,令你来府中取了归息丸,又假称是鸠毒,令温皇后亲自去牢里赐给晓蝶服下。这些事,你可否想过,为何陛下事先不与你们二人讲清楚?”
浩经她提醒,想起当日之事,当日枫令自己回府取药,其密函是写给自己父亲的,自己确实不知他的意图,至于晓蝶,当初也是在众人面前假死之后,枫才告诉自己始末。
“陛下知你和温皇后天性率直做不得假,若提前知会你们二人,只怕以温峤精明的性子,观其神色,一眼便会识破骗局,倒是误了晓蝶的性命。陛下做这些事,皆是经过深思熟虑,只为结果,从未曾想是故意隐瞒你们什么。至于这龙袍一事,搜查之初,陛下也是毫无头绪,一愁莫展。并非故意做了焦躁的样子欺瞒与你。只是后来商大人献计,两人也是担心你性子率真,搜府时面上露出马脚。你且想想,温峤为何点名你前去搜府?就是知你为人做不得假,所以才要求儿子一同前往。若你提前得知龙袍皇冠是陛下安排,岂能在朝上理直气壮的将证物呈上?以温峤的为人,自会问得你哑口无言,漏洞百出。”
浩听她这话忍不住出了一身的汗,她此言非虚,想当日搜查那证物回来,温峤在殿上当着众臣果然对自己各种盘问,因为自己不曾心虚,所以回答的甚为坦然。枫知道自己是说不得假话的,若当时自己事先知情,只怕温峤让自己当众发誓时,自己必是会犹豫再三,露出马脚。
想到这,他心结顿时解开不少,忙跪地冲萦素行礼道:“幸得娘娘一番话,臣如醍醐灌顶,之前险些中了温峤的离间计。”萦素见他终于释怀,也总算松了一口气。
“你可知,这诸多事,陛下何尝不想有人替他分忧,但却偏偏要瞒了人,独自去承受这些压力。陛下这几日因你之事闷闷不喜,他口中虽是不说,但本宫也可以看出,扳倒温峤得来的喜悦,远远不及失去你这个兄弟更令陛下在意。”
浩听得更是一脸愧色。
“本宫希望明日浩总领去宫里消假复职,陛下还有很多事,等着浩总领一起商议。还有,莫要跟陛下提起本宫今日与你说的这些话,你要知道,尽管陛下是你的至交好友,但是,他又是一朝天子,他有他的骄傲,他的尊严。”
说罢,她徐徐转身,出了书房。浩望着她纤细而瘦弱的背影远去,许久不语。
自温峤被关入天牢已是过去半月有余,照说物证确凿,温氏一族谋反的罪名已然确立。按照历朝律例,这无异都是诛九族的罪状,只是令朝上官员疑惑的是,天子却迟迟没有下诏诛杀温峤满门。
枫此日正在书房中与浩一起研究地图,果不其然,自己派去温世涛那里传旨的官员已被他就地斩杀。温世涛也已当机兴兵谋反。好在西疆与龙城相距甚远,他一路带兵打来,饶是过关斩将如切菜切瓜那般顺畅,但军队浩浩荡荡的行进,到此地总还需要月余。
枫看着浩在地图上标记温世涛的行军路线,眉头紧皱。“陛下也莫太过担忧,这半月他攻破的那些城池,原本就是地处边疆,守城的将领想必也都是他之前安排下的人,所以根本就没用他费一兵一卒,便都开了城门任由他过。越是靠近龙城,此处的将领皆非温氏一系,便没那么容易让他行进的如此顺畅了。”
枫叹了一口气道:“如此说来也好,朕倒是怕他一路屠城过来,这百姓刚过了没几年舒心日子,又要遭受战火,朕心实在不忍。”
浩正色道:“陛下,如果坐等着他打上门来,只怕一切都晚了。不如陛下允准属下带兵前去迎敌。他往龙城这边来,属下带兵往西疆那边去,总是能在半路遇上,便是万一属下有辱使命,也总能拦他一拦,借着那时间,陛下再聚精兵,还能为都城重组一道防线。”
枫懊恼道:“朕以为温峤在朕手中,温世涛总会投鼠忌器。没想到他全然不在乎,说反就反。”
“陛下迟迟不处决温氏一族,原来是想以此来牵制温世涛?只是属下认为,温世涛只怕也知道他父亲犯下的是灭九族的罪名,即便是他俯首听命回来龙都,也是逃脱不了满门抄斩的结果,所以更要以死相博,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是朕的想法太过幼稚了……”枫脸色颇为黯淡,浩说的这些他并非没有想到,只是迟迟不肯下旨处决温氏满门,在他来说还有一个为难之处。他还记得温若琳在世时,有次温若琳的母亲带着她妹妹来宫里觐见,温若琳跟他提过,母亲因为没有生下儿子,所以在族中颇受排挤,她只望自己进宫后,母亲与妹妹能生活的好些。自从温若琳嫁给自己,她从来都是一心为自己着想,甚至不惧与祖父作对。可是自己却从未为她做过什么。如今要处决温氏一族的话,她的母亲和妹妹自是难以豁免。还有温若琳的父亲,那个颇有几分书呆子气的文官,他平日在朝上也从未帮着温峤兴风作浪,让自己下灭温家九族的诏令,实在是狠不下心来。就算是对于温峤,以往他在朝上飞扬跋扈,甚至插手后宫里的事务,自己当初也是恨他入骨。可是如今看他两鬓斑白,还被关押在狱中,却又着实不忍。
若说对于当政者,这些原本都不是什么问题。为了争权斗争,无辜牺牲的人又岂止一个两个。但是对于枫来说,他却无论如何下不了这个决心。
这点上,正是他的妇人之仁令他陷入了眼下的困境。不处决温氏一族,令他看上去似是怕了温世涛,这令朝臣对于天子的心思更是摇摆不定。
门外太监突然高声禀报,大司马求见。枫与浩对视一眼,马上宣大司马进来。这大司马不是旁人,正是商天赐。之前枫就允诺过他,许他大司马一职。只是当时因为温峤当权,枫且不敢打草惊蛇,所以便一直令天赐以宦官之职行谋臣之职。待到温峤一党被清理,枫立刻兑现允诺,封天赐为大司马。
天赐一进屋,便瞥见桌上摊开的地图以及枫浩二人脸上不展的愁绪。与两人不同,他面上神色却颇为轻松。
“朕正想宣先生进宫商议,先生便自来了,真正好。”枫瞥见天赐脸上轻松的神情,心下却也一宽,不知为何,每次看到天赐都会令自己心神平静。他称呼他先生惯了,也懒得改口。
“陛下与浩总领只怕是在研究叛军的行军路线吧?”天赐只看了一眼地图上的标记,便已了然于胸。
“是,只是却没有什么好的对策,先生可有妙计?”
枫迫切的盯着天赐。
“行军打仗臣并不擅长,妙计却不曾有。”天赐微微一笑道。
枫热切的目光顿时失落了些许。天赐斜眼瞥了浩一眼,嘴角轻轻一勾笑道:“只是歪门邪道或许臣还有些。”
“先生请说。”枫刚被浇凉的心又热了起来。浩见天赐隐而不语,却时不时的看自己两眼,知他又必是不想让自己听到。虽是心里不舒服,但一想到自己却也没有什么妙计为枫排忧,便站起身,冲着枫一行礼道:“既然大司马有事与陛下密商,属下先行告退。”
枫虽是不介意浩留下来一起听,但又怕天赐拿捏不肯说,只得带着歉意的看了浩一眼,允准他退下。
待浩走后,枫略有些不满的冲天赐道:“浩与朕情同手足,日后若非不得已之事,不必避讳浩。”
“是,陛下。”天赐微微一笑躬身道歉。
“并非臣故意想隐瞒浩总领,实是臣的计策有些见不得人的手段,臣唯恐被浩总领听了去,耻笑于臣。臣当初还是浩总领举荐给陛下的,举荐之恩臣始终感念在怀。”
“好,且不说这些,你且说说你的计策。”枫着急的打断他的话,想知道他究竟有什么奇思妙想。
“陛下,还记得前些日子臣带来见陛下的那个朱向龙么?”
“朱向龙?”枫低头想了一下,抬头道:“嗯,朕记起来了。”
“这些日子,臣时不时对他潜移默化,令他相信陛下有心许他高官厚禄,只是朝中官员阻拦,陛下不能随心。又跟他讲了之前温峤不准他入朝为官之事,以令他对温氏心怀怨恨。”
“只是如今温峤已在狱中,他便是怨恨又是如何?”枫有些不解他意图。
天赐嘴角一勾,笑道:“温峤虽是在狱中,温世涛可还在起兵谋反。臣与他说,如要想群臣闭嘴,那就要做出点事来才好。如今正是大好的机会,臣劝他去投靠温世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