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蛇当然不敢有意见。
他只是望着眼前的母亲,干涸的眼眶里,有了点热意。
明明在周氏族人的记忆中,也见过这样的母亲,他为何又会相信他们的错误观点,认为母亲的婚姻,是她的一意孤行?
“对不起。”黑蛇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
可他就是拼命重复。
“对不起。”
“你呀——”周秋有点无奈,又摸了摸他的头,“上一辈的恩怨罢了,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只有最卑劣无能的人,才会将情绪发泄在小孩子身上。”
说到这里,周秋忽然想到一件事:“你没有兄弟姐妹?”
黑蛇摇头,却很快领悟:“是您——”
周秋以手扶额:“好吧,我收回刚才的话,你后来的遭遇,和我的某些行为也有一点关系。”
她很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考虑到一旦自己落败,男人会心狠手辣,连孩子都直接杀的可能性,她自然要对男人动手。
什么暗中下药?
就明着下。
不给他任何希望,让他人生只有这一个子嗣,不断为了求嗣发疯,还要忍受他人“他到底是生不出孩子,还是那方面不行”的异样目光。
“他对你不够好,全都是我的缘故。”
自私自利的男人,当然不会将唯一的儿子当回事。
可正因为他自私,他更不会相信,别人的孩子会对他好。
只能一边求子,一边捏着鼻子认了。
但每次看到这个儿子,却又想起,周秋就是为了保这小子一命,才给自己连下药带诅咒的事情。
迁怒就成了自然。
却又怕过于冷落,导致这儿子真被害死,自己后继无人。
这种拧巴的态度,才让黑蛇平安活了下来,精神上却饱受苛待。
“至于那些亲戚……”周秋冷笑了一下,“大概是觉得,将你逼死、逼疯、逼得懦弱无能,他们的孩子就有希望了吧?”
总归是这么大家业,多少人盯着呢!
他们无法明着夺取,甚至不敢暗害家主唯一的儿子,只能将言语化作刀刃,刺穿稚童的心房。
“我杀了他们。”黑蛇低声道,“不分男女老幼,全杀了。”
周秋闻言,长叹了一声,半晌才道:“人都是偏心的,我又怎能例外?”
“但——”
黑蛇咬了咬牙,终于吐露实话:“被卷入秘境之前,我召唤万兽大军,包围了整个西都,又与耀光主等人联手,逼西秦王出来决战。”
这是叛国、谋反。
一旦成功,整个西境都将沦陷。
“我——”
已经回不了头了。
疯癫的人生,极端的报复。
一路走来,手上已经沾染了太多人的血。
黑蛇无法面对母亲的目光。
他已经知晓,母亲并不介意自己自私、偏激、极端。
可她真能不介怀他这一路的罪孽吗?
就在母子二人相对无言的时候,灵青虞轻盈落到他人面前的石头上,友好挥挥爪子:“插播一个题外话。”
“周小姐,周家和西秦王究竟什么关系?”
周秋刚好需要一件事情转移话题,立刻道:“当代西秦王,就是一同逃难的先祖之一。”
“当时她还是个不满十岁的小姑娘。”
出身穷苦人家,每天被逼着做活。
哪怕每天就喝两口清得和水一样的稀粥,父母犹嫌她吃得多,索性在寒冬腊月,将人扔到了自梳女们住的地方。
但自梳女们也不傻。
如果收留了一个女孩,那第二天就会多一堆女孩。
她们自己都快养不活了,又哪里能养得过来?
除非自梳女中,有小女孩的亲人。
“王的姑姑,也是自梳女中的一员。”
“她站了出来,将年幼的侄女接进来,从自己的口粮里,一分分抠下,喂给这个小姑娘。”
后来,她们胜利大逃亡。
在凛冽风雪和织布机中困住几十载的女人们,爱上了漫漫黄沙,以及古铜色肌肤,性格粗犷而热烈的汉子们。
她们终于得到了赤诚的爱,以及平凡的家庭。
又因为这段共同逃亡的关系,各家之间极为亲密,下一代彼此联姻。
“周家,是王的母族。”
“但——”
周秋沉默片刻,才道:“人都是会变的。”
冰雪聪明的小姑娘,变成热情张扬的少女,再变成稳重自持的修行者。
最后为了反抗先王暴政,为了保护族人,尤其是族中女孩不被纳入后宫,成为棋子,经历惨绝人寰的争斗,最终成为了西秦的新王。
“可在成为王的多年后,她选择变成男人,有了很多妃妾,有了很多孩子。”
曾祖母回忆中,明媚热情的少女;
与周秋印象中,阴沉暴虐的王。
完全是两个人。
就好像是先王的孤魂,寄托在新王身上,潜移默化之间,也将她变成了那副模样。
灵青虞点了点头:“所以,他去寻求北燕秘术,希望能找到‘镇压他人反抗’的办法,并且在你们身上做实验,对吧?”
周秋沉默不语。
黑蛇听出灵青虞的潜台词,剧烈的情绪起伏,让他下意识变为猩红的竖瞳:“你是说,我妈妈——”
“嗯,她本来可以觉醒的。”灵青虞毫不犹豫,“勾陈一脉的天赋。”
“但被压制住了。”
假如将修行者比作一辆车。
“光芒”是燃料。
“命盘”是发动机。
“自我意识”是权限。
三者之间的勾连,或者说,灵魂,就是“钥匙”。
“我刚刚就在思考,这到底是什么仪式。”灵青虞认真解释,“虽然还不清楚具体运行方式,但有些原理是共通的。”
“理论上,太虚的召唤,是直接干系到命盘,任何修行者都无法抵挡。”
“但勾陈一脉的特性,决定他们必须服从于传统和权威。”
“倘若被既是先祖,又是君王,实力还远远胜过他们的人,通过某种秘术,进行压制和封锁。”
“周家确实有可能‘从没出过勾陈一脉修行者’。”
祁婉从来没听过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不由入了神:“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血脉窃取?”
“我不能确定。”灵青虞表示,“不出意外,这种秘术,很大概率是要用周家家主的一生,来做一次性的镇压。”
“这份特殊的仪式,才是西秦新王多年来,一直想要得到的东西吧?”
周秋叹了一声,满不在乎地笑了:“只能说,我的运气,确实有点糟糕。”
旧王是这样,新王也是这样。
黑蛇却踉跄退了几步。
他想到自己濒死时,被一条巨蛇吞下。
他拼尽全力,破腹而出,反过来吃了巨蛇,从此踏上万兽一脉。
如今想来,他在蛇腹中挣扎时,巨蛇的呆滞不动,像极了勾陈一脉的慑服和威压。
“我一直以为,那是幸运。”
周秋却很平静:“既然我的君王已死,束缚解开,我又为何要献上秘术给新王,而不将唯一一次的机会,留给我的儿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