铮铮只觉呼吸都停了一瞬,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坚硬的竹竿硌着掌心,是她最为熟悉的质感,就算不用眼睛看,她也知道手中的竹竿哪一处生了竹节,哪一处有着凸起。
竹竿是她乞讨时捡到的,当时还将她脸颊划了一道大口子,或许是哪家人换了新篱笆,将这根长的不是很好看的竹竿扔在路边。
铮铮年岁小,但她的记忆力不错,她还能想起捡到这根竹竿时的景象,那时她摸索着从墙根出来,昨日讨饭的破碗被人撞碎,所以她今日两手空空,扶着掉渣的墙向着人声嘈杂的地方过去。
一个男人从她身后经过,或许是看到了她无神的双眼和一身的臭气熏天,他啐了一声,狠狠将她撞倒在地。
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那声充满恶意的“臭瞎子”。
她摔在了杂物堆里,身下便是将她脸颊划破的破烂竹子,她摸索着爬起来,连声痛哼都没有发出,将那根竹竿从杂物堆里捡出来,折去多余的枝条,正正好好是自己那时的身高,拿在手中分外适合。
日子久了,竹竿被折断时的毛刺也逐渐被她抚平,它陪伴了她许久,从一个不慎便会割手,到如今圆润无比。
若是有了视物之法,这竹竿,是不是就可以丢掉了?
蹲在铮铮身前的沈止罹耐心的等着她的回答,铮铮小心摩挲着如今分外圆润、没有一丝毛刺的竹竿。
“你受了许多苦,心神不稳,若是当下没有想好,可以慢慢想,日子还长,我们不急。”
沈止罹慢慢道,语气和缓,没有丝毫让铮铮感觉到不快的情绪。
竹竿仿佛嵌进了掌心,铮铮眨眨眼,向着沈止罹的方向看过去,小脸绷着,极严肃又极认真道:“我跟你学。”
沈止罹被铮铮这副视死如归的模样逗笑了,捏捏铮铮脸颊,含笑道:“虽说这法子我也不是很有把握,但你是我见过的天资最好的人,我绝不会让你踏入险境,一切有我,莫怕。”
铮铮郑重点头,但没有全然放下心,她生来就是乞儿,活一日算一日的人,就算有危险又如何?她已经过上了前所未有的好日子,可以吃饱穿暖,更没有人打骂她,还有人给她甜甜的糕点,有人给她梳头,这日子,过一日就算是赚的。
“今日份的糕点,是茯苓糕,吃完我们便开始吧。”
沈止罹轻轻拉过铮铮的手,粗糙的掌心还有几道未好的伤,掌心渍满了细汗,全然不像铮铮表面上的云淡风轻。
捏着巾帕擦净铮铮手上细汗,又取出化玉膏薄薄涂上一层,化玉膏的香气渐渐消弭,取而代之的是茯苓糕的甜香。
铮铮捏着糕点小口小口吃着,紧张又期待。
不远处的结界中,火光和爪痕交汇又散开,山君身体下塌,尖牙探出,喉间挤出威胁的低吼,紧紧盯着滕云越手上的火球。
滕云越轻轻弹指,火球瞬发而出,攻向山君,山君左摇右摆,躲避着火球的同时,又在它身上咬下一团火光来。
火光将嘴边的毛发燎的短秃,又没伤及根本,但对于向来无往不利的山君来说,着实有些侮辱了。
耳边的低吼一声高上一声,直面山君的滕云越却毫不在意,甚至还有些埋怨山君为何这般不开窍,耽误了自己和止罹相处的时光。
滕云越微微侧头,指尖跳动着操控跃动的火光,心神却放在了结界外的沈止罹身上,他今日穿了一身缠枝纹的交领右衽衬袍,下摆滚着花边,同铮铮一道坐在一丛凤尾竹下。
明明是隔绝了声音的结界,滕云越却恍然听见了沈止罹身后的穿林打叶声。
一道劲风自侧边袭来,滕云越回神,微微侧身,带着十足力道的虎尾如同钢鞭一般劈下,险险擦过鼻尖,狠狠劈在地上,将上好的玉石板砸了个粉碎。
滕云越看向一击不成,迅速折身正对着他的山君,哼笑一声:“有些长进,知道钻空子了。”
山君低吼一声,舔了舔嘴巴,头一次被自己嘴巴刺到舌头,更加不耐烦了:“还打不打,快到止罹喂我肉干的时间了。”
滕云越冷哼,指尖蕴起一团更加炽热的灵火,在灵火脱手向山君奔去时,淡声道:“还是先想想如何挨到我的衣摆吧。”
铮铮吞下最后一小块糕点,还没来得及舔手指头,便被沈止罹牵过去擦净。
“我也是乞丐出身,不过我比你运气好,从小便有人护着。”
沈止罹边擦去铮铮指缝间掉落的点心渣,边含笑开口。
见铮铮好奇望过来,他不欲往下说,收好巾帕,温声道:“好了,我们要开始了。”
沈止罹的神识是垂死之际催生出来的,他知晓这是把双刃剑,善可为山君开灵智,恶可将人搅的神智全无,端看人如何用。
这还是沈止罹第一次引导人感应神识,他不知如何下手,只能先从铮铮最熟悉的竹竿开始。
一只大手握住铮铮攥着竹竿的手,温热触感让铮铮有些不自在,她强行忍住了躲避的动作。
“抱歉,这样更方便些。”
耳畔传来带着歉意的温和声线,铮铮抿抿唇,口中还有茯苓糕的甜香。
沈止罹放出神识,由他和铮铮相接的手一直包裹到竿底,沈止罹的神识强大,不靠竹竿这等死物便可视物,但铮铮不行。
“感受到了么?”
铮铮耳尖微动,将放在糕点上的心绪收回,顺着沈止罹的话细细感受。
神识仿佛一层薄纱,看似脆弱,实则坚韧无比,落在身上时恍若无物,若不是铮铮于此道有些天分,是断断察觉不出来的。
沈止罹松开手,侧头看着紧绷着眉头感受神识的铮铮,温声道:“记住这个感觉,将它从你脑子中逼出来。”
铮铮努力了半晌,无事发生,那感觉玄之又玄,稍纵即逝,让铮铮想顺着痕迹找过去都没办法。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时间,铮铮塌下肩膀,挫败道:“我找不到。”
沈止罹闻言,有些苦恼,他没有感应神识这个阶段,或许是因为沈氏功法玉简的原因,他一步跨过感应神识的阶段,直接踏入了凝雾境界。
“慢慢来,不着急,我是濒死时才催生出的,你现在已无性命之忧,我亦不会让你铤而走险。”
世间万物,各有缘法,更何况是神识这种玄而又玄的东西,许是未到时候。
即便是这般宽慰自己,沈止罹还有些不甘心,他思忖片刻,问道:“你是因何学会用竹竿视物的?”
铮铮抬眼,竹竿攥的紧了些,小声道:“我亦不知,只是某一天突然发现自己可以看到竹竿落点的东西,我原以为是做梦,后来就一直如此了。”
沈止罹难掩失望,原以为会在这一点上找到突破口,但他很快整理好情绪,对铮铮温声道:“不知道也无妨,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话落,沈止罹又想起了些什么,叮嘱道:“还是须尽快感应到,待你能凭借神识视物了,我便教你读书写字。”
铮铮不懂,她每天连吃饱肚子都困难,读书识字什么的,从来没想过。
似是看出了铮铮的疑惑,沈止罹温声道:“以前是没条件,现在我带着你,总不能让你做个睁眼瞎,不管如何,能读书识字总是好的。”
铮铮不懂,但她听话,沈止罹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有饭吃就行。
“对了,感念神识一事是你我之间的秘密,谁也不要说,好不好?”
沈止罹说这话时是商量的语气,没有半点强迫的意思,铮铮还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大人,好像他们二人就是平等的。
铮铮重重点头,怕沈止罹不信,还伸出小拇指勾了勾:“拉钩上吊。”
沈止罹轻笑一声,也伸出手,同铮铮的小拇指勾在一起:“拉钩上吊。”
铮铮收回手,有些羞赧,她做乞儿的时候,也不总是孤身一人的,还有过几个小伙伴,这便是从他们那学到的,可惜他们都没有她命长,不是死在了隆冬,便是死在了盛夏。
担心自己给了铮铮太大的压力,沈止罹用着轻快的语气说道:“山君同你差不多的心智,会说话的,你无聊时可以寻它玩,它不会伤你的。”
铮铮睁大眼,她还从未见过会说话的狸奴哩。
见铮铮十分惊奇的模样,沈止罹笑道:“你若感念得快,说不定还要教山君读书写字呢。”
铮铮更加惊讶,嘴巴都无意识张开,半晌后,她喃喃道:“狸奴爪爪也可以握笔吗?”
沈止罹扑哧一笑,轻轻点点铮铮额头:“山君可不是平常的狸奴,它是大虫,还开了灵智和言窍,凝练了妖骨,再进一步,便是化人了,说不定是同你一般大的小孩呢。”
“哇。”铮铮惊叹出声,只觉感念神识这事刻不容缓,她可不想被山君看扁。
说话间,燎了不少毛的山君垂头丧气的跟在滕云越身后走过来,蔫头蔫脑的卧在沈止罹脚边,舔着自己前爪上短了一截的毛。
“如何了?”
沈止罹仰头看着身前的滕云越,微微有些刺眼的阳光让他眼睛稍稍眯起。
滕云越瞟了一眼如同一滩烂泥的山君,淡声道:“有些长进。”
沈止罹闻言,眼睛亮了亮,弯身呼噜了一把山君脑袋,被山君毛扎到也不介意,喜笑颜开的夸道:“山君真厉害,往后我便要靠你保护了。”
山君自鼻息间喷了口气,脑袋一昂,神气的不行。
一旁的铮铮眼巴巴的看向山君的方向,沈止罹揉了一把山君的圆耳朵,温声问道:“我去给你准备肉干,山君陪铮铮玩一会儿好不好?”
山君瞟了一眼面黄肌瘦的铮铮,有些嫌弃,又馋着沈止罹说的肉干,只能不情不愿的晃晃耳朵,算是同意了。
沈止罹眉开眼笑,将铮铮抱起放在山君怀中,便拉着滕云越稍稍走远了些。
滕云越无奈的看着借着他身形,探头探脑往山君和铮铮那处看的沈止罹,低声道:“想让他们两个亲近,这般迂回做甚?”
沈止罹有些羞涩的抿抿唇,站直了,垂眸道:“这山上就你我二人和山君,铮铮一个小姑娘总会无聊的,正好让山君看着铮铮。”
滕云越低笑,低醇的声线让沈止罹觉得耳朵有些痒痒,他揉揉耳垂,脸上带着几分狡黠:“我同铮铮说山君会说话,你猜铮铮会不会缠着山君说话?”
滕云越挑眉,侧头看向山君那头,铮铮坐在山君怀中,还有些拘谨,握着最熟悉的竹竿不松手,山君也没有什么过激的举动,只身后的尾巴不住拍打,明晃晃的不耐烦之相,可惜铮铮看不见,一点没感觉到。
看沈止罹眼也不眨的看着那边,滕云越有些吃味,他稍稍侧身,状似不经意道:“不是说要给山君准备肉干么?正好也到了午食的时间了,不若你来帮我?”
沈止罹点点头,同滕云越并肩走远了。
无皑峰上,气氛十分沉凝,连向来长袖善舞的褚如刃都夹起了尾巴,缩在自己院中不出来。
许久未曾露面的虚灵沉着一张脸下了趟山,回来后发了好大的火,阴冷的目光在一个瑟缩在一旁的瘦小身影上刮过。
褚如刃喉中干涩,心直直往下沉,上次虚灵发这么大火,还是褚如祺死在边境密林中的时候,那时卫国皇室问责,除了随行长老责无旁贷之外,宗门里也需要有人顶罪。
褚如祺是虚灵的徒弟,他有照看之责,可虚灵毕竟是长老,皇室不敢拿他泄火,那么褚如刃便是给皇室出气的最佳选择。
褚如刃想起那段时日,就恨的牙根痒痒,身上却不由自主的打起颤来,那是他下意识的恐惧。
虚灵在主座坐下,睨了一眼一旁瑟缩着的小弟子,挥袖将人扔了出去,殿门“砰”的一声被关上,堂下跪着的褚如刃周身一抖,将头埋的更深。
殿中寂静下来,跪伏着的褚如刃只觉虚灵如蛇一般的目光从自己身上游过,留下黏腻无比的恶心感。
就在褚如刃坚持不住时,虚灵开了口:“如刃,择个日子,你渡劫吧。”
褚如刃豁然抬头,眼中惊恐,涩声道:“弟子道心不稳,恐渡不过雷劫。”
虚灵一丝眼风都未投给褚如刃,好像堂下恭敬跪着的,不是陪了自己数十年的大弟子,而是一个无关之人一般。
他摆摆手,淡声道:“无碍,我自有助你渡劫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