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奇水大泽几乎干涸，宛如被酷日曝晒许久，河床出现干裂萎缩的迹象。这便不是一场雨就能解决的问题了。
照羽向离珠讨要了一颗蚌珠，又随手捡了一支芦苇。
这次的芦苇没有花穗，照羽取了几枚妖力结晶，根据记忆里的铸造之法，炼制出一支箭矢。
灵铸法的优势在于，任何蕴含灵力的物品都能暂时作为铸造之炉。比如蚌妖散尽妖气，与雾妖融合而产生的妖力结晶。这些妖力结晶与灵珠其实已经相差不远了。
箭矢长约三尺三，通体灰白，有苇叶纹路环绕箭身，散发着淡淡的银芒。箭羽取自菖蒲妖叶，箭镞自然是蚌珠所成，箭身则是用一柄残破匕首炼化而得。
箭矢外表华美，苇叶的纹路极为精致，不似兵戈之器，宛如一件精雕细琢的藏品。
“一元生发。”在朝灵渊饶有兴致地问起铸造手法的时候，照羽回答道。
“确实是生发之箭。”朝灵渊拿着箭矢细细打量，“化妖为灵，你能动用其它灵火了？天一生水，地二生火。水元气被我消耗殆尽，你选择直接以木生水造五行循环，以木元为本，难怪名为一元生发。这里面画了，嗯，七道灵纹。增灵、补元、催发……怎么还加了个破幻进去？”
照羽接过箭矢：“洞玄真火需要恢复，只是借用蜃楼珠的转化之能，取了太阴之力。蜃楼珠得自此地妖族，加上雾妖的存在，应是有蜃妖在此停留过，破幻只是为以防万一。”
“蜃妖，此地倒是经历丰富。不过枯灵死木也能炼出妙品灵箭，你的铸术很强。”
“是蚌珠的效果，”照羽摇摇头，“有妙品灵材，就算是炼器童子也能练出像模像样的箭来。”
“同阶灵材想要炼出同阶法宝可非易事。”
“很难？”照羽奇怪地看他，“你的箫不也如此？”
朝灵渊确认他是真的不知，实话实说：“在大多数人眼里应该算是很难。所以这手铸造，你以后不要随便在大庭广众下施展。”
而且这铸术与中州仙道魁首的铸法系出同源，若是不想要被过去的残影追上，还是避开吧。
“好。”对于这些小事，照羽向来随意。
阵法完成，桃木弓由朝灵渊用云炼之术加固了一遍，而现在箭矢也炼制完毕。
只待时机。
星斗移转。
朝灵渊看了眼阵盘：“再过十二息就是一个机会，把握住了。”
他在照羽双目前一抹，与之共享主阵者视野。
无数大小不一的漩涡分布在天地四方，绚烂的元气光芒几乎覆盖世界原本的色彩。
菖蒲叶为剑形，有涤荡邪秽通灵九窍之用，虽然此地菖蒲皆属妖类，但在洞玄真火的净化下，以其材料制成的箭羽，便有指邪通灵的作用。
所以这一箭，并不需要精准，只要足够锐利便可。
而照羽的箭，自然是天下最锋利的箭。
藤萝弦动，云水化气续力，银色长箭如流星逆行，刺向一处漩涡核心，那绚烂光芒中唯一的幽微之处。
狂乱的元气躁动间影响着银箭的平衡，甚至幻化出虚影漩涡，散发着相同的元气波动。但增灵与破障灵纹同时闪动，为箭矢保驾护航。
但这并非是最大的难题。
难题在于，这跨越数千里方圆的元气漩涡，需要在不超过两息的时间内被一起打散，如此才能让此地元气恢复到最开始的七成左右。
就在银箭离地三百三十三丈时，忽然一箭化百，百箭化万，万箭再化千万。
无数银色流星划破长空，星光煌煌，竟比绚烂元气光芒更为明亮。千万的箭矢射破千万个元气漩涡，凝结的元气骤然爆发，粲然如千花万树烟火齐绽，便是凡人稚子都能看见此番盛景。
千花昼如锦。
所有的元气漩涡，无论大小强弱，皆被这一箭引爆。
朝灵渊却来不及欣赏琉璃光射灯千家的景色。
他匆忙两步走到照羽身旁：“我说过目标只有妙品及以上的元气漩涡。”
他语气很严肃。
这一箭引爆了所有的元气漩涡，固然对元气恢复是最好的选择，但对没有灵力在身又无元气可用的照羽而言，分明是超出能力范围的作为。
照羽如今的一切实力都是建立在灵火和规则领悟之上，他的躯体仍是凡胎，根本承担不了逸品法术的威能。
之前的剑道对垒，真正的战场乃是在意识境界，但即便如此，意识境界流泻的一丝余威也足以让照羽身上的羲和真火和洞玄真火几乎熄灭。如今这一箭虽然没有动用到羲和真火，但对照羽本身的伤害远大于之前的剑道对垒。
朝灵渊的声音微沉：“随意浪费性命，这便是你的道？”
“我不需要不惜命的同伴。”
照羽手中桃木藤萝弓燃烧为一缕青烟，消散在平缓流淌的元气中。区区能品长弓，自然承受不了逸品箭术的威能。何况这把弓早在桃源就该毁了，只是通过术法和铸术强行保留罢了。
元气重新构成循环，天降大雨，地泉上涌，草木生发，飞鸟落巢。晚风吹拂过沙洲，夜晚的奇水大泽很安静，但气氛却凝涩窒闷。
雨水打在伞面，水雾氤氲，惹得花香弥散在空气里。照羽在伞下站得笔直，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任何问题：“我并未浪费性命，何况这本就是我的责任，自当尽力而为。”
“若要说责任，那这份责任该由你我与离珠三人承担。”
“你做不到，她也同样。”照羽语气笃定。
朝灵渊本来只是因为事情超出掌控而心中不虞，此时听到照羽的话，险些被他气笑：“你倒是自信。”
“一念千转、道分神离、云气千缕、星如雨、昼如锦……。”照羽一一罗列他还记得的各路法术神通，理所当然地说道，“这些都需要神识支撑，你的神识太虚弱，又在意识之战消耗过大，自然只有我能做到。”
刚醒来的鬼族正想探头，听到这段话，又默默地缩了回去，试图在即将发生的冲突中找到一个合适的栖身处。
果然。鬼族想，说话还是这么直白不留情面。
不过为什么是果然，它以前和照羽认识吗？鬼族很快又陷入自己的犹豫怀疑猜想中，周身鬼气纠结得缠成死结。
朝灵渊没在意那只小鬼族的动静，也没有如鬼族猜测那般动怒，他神色微妙地看着照羽：“其实你并不像人族。”
“嗯？”照羽难掩倦意，闻言也只是微微抬眼。
“你可知，灵寂两千年，修行之道皆是逆天而行瞒天而修，生死之间尤需锱铢必较。哪怕是如今七重天禁制出现裂缝，天道已经察觉人族的反抗。但修真界已经很少有人会像你这样选择。”
“死生命也。”
“所以你信这天，要做一个舍己为人的圣人？”
刻板得像是东州仙道修士培养出来的模板，如果照羽真的是这样的人，朝灵渊会很失望。
“《道经》第五章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见朝灵渊坚持要谈，照羽打起精神，反问道，“我入世修行，插手人间事，也能做信天敬道的圣人吗？”
修真界地分五州四海，而人族道统以中州天澜城为界限，以北求逍遥，向南求长生。若按原本道经解，皆是世外修行者，焉能入红尘干涉天意人心？但修真界真正出世修行不沾红尘者，唯有最早升起界壁与世隔绝，如今选择了顺天而修的东州修士。
这是灵寂时代，修真时代的道统传承至今早已经面目全非，五族生灵的修行之路皆是欺天之道。欺天之人，信天道才是荒谬。但世上总有太多愚人，信任天道——信任所谓的天道预示。魔修自以为得天之启，殊不知正一步步走向灭亡。
“信天任命者，皆是执迷不误之辈，自该废道以谢天下。”森冷的杀念掠过朝灵渊的身侧。
随即照羽皱起眉头，洞玄真火倏然浮现，压制蠢动的杀心。
照羽果真最适合锋芒毕露的模样。
朝灵渊笑了一声，火上浇油：“其实很多人认为，‘绝圣弃智’方是人之选啊。”
他比照羽早进入修真界，了解的东西也更多，很清楚在第二次仙魔之战结束后人族主流观点的变化。比如说长久以来，中北修真联盟的实际掌控范围一直在回缩，顺应天命的呼声正在联盟以内响起。
若是在三百年前，奇水大泽这等妖族盘踞之地，必然会有修士驻守。
“‘绝圣弃智’之后，是要‘绝仁弃义’吗？”照羽冷了声音，“妄谈大道，扭曲道本。若是那些人不懂七重天禁制因何而破，我自然会教导他们该如何做人。”
虽然见面不久，但大概也能猜出照羽的情绪不似常人丰富。见到他此时的反应，朝灵渊之前的不满已经荡然无存。他饶有兴致地看着照羽：“忽然生气，是想到了什么？”
照羽微微皱眉，一点星火恰好从他的睫毛上闪过，照亮了他倏然冰冷的眼睛：“我初醒时遇到桃源鬼劫，始作俑者是个道修。”
“是那一箭的由来？”朝灵渊心领神会。
“一半，也是因为需要打破旧结界才能维持元气平衡。”
“倒是与今日情景相似，”朝灵渊道，“不过仔细想想你做的也没错。如今天地灾劫四起，若是元气失衡太久引发空间裂缝，确实得不偿失。”
话是如此，朝灵渊猜照羽对空间裂缝的危及根本不了解。但结果已成，也没必要再争执。
“若有下次，你该和我商量，我不喜欢我的同伴先斩后奏。”
“抱歉，”照羽的声音忽然轻了，“不过，你可以扶我一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