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灵渊一怔，随即就见照羽骤然脱力，踉跄一步，身形不稳。
“真是乱来。”他上前让照羽倚靠在自己的身上，“既然撑不住，还要与我谈这么多。”
桃花斜插在衣襟，幽微的香气弥散在雨幕下的空气中，将之前对话里隐约的锋芒软化成夜香浮动的温存。
“不算乱来。”照羽放松般地闭上眼睛，“三日之内我无法出手。”
“照羽，”朝灵渊语气不明地说道，“不要轻易暴露自己的弱点。”
哪怕已经是盟友，但总有人会经不起诱惑——照羽本身就是一个很大的诱惑。无论是他的实力，他的特殊，亦或者别的什么。而朝灵渊并非是世俗意义上的良善人，他曾经做的很多事情都是为世所不容。
闻此言，照羽却仍旧是不在意。他握着朝灵渊的肩膀，不受控的火星在指尖一闪而逝：“天时地利皆已具备，你该去为离珠施术。”
“不急，”朝灵渊一挥手化出一间观鱼亭，将照羽扶到里面，“我在想一个问题。”
“嗯？”
“如果我不在这里，你还会射出这样一箭吗？”
面对这个问题，靠到檐柱上的照羽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所以不算乱来。”
朝灵渊将披风递给他，轻笑着想为他撩起垂落的头发：“你让我意外。”
照羽睁开眼抓住他冰冷的手指：“不要耽误天时。”
确认朝灵渊走远后，鬼族才小心翼翼地探头。
“你怕他？”照羽忽然出声，本以为他已经睡着的鬼族周身鬼气砰地膨胀成一大团，然后缓缓凝成虚影。
“他救了我，又是强者，我敬畏他，这是本能。”鬼族悻悻地停在栏杆上，用鬼气写道。
“他魂魄不稳，你不要靠近他。”照羽抬手按了按百会穴，语气里带着疲惫。
“他很危险，我当然不会靠近他。”鬼族道，“不过他对你很好，你那样说话，他都不生气。”
却是一阵沉默。
直到鬼族被远处青色法术灵光吸引注意的时候，听到一声“嗯”，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来自照羽的回答。
鬼族立刻收回注意力，他飘起了一尺距离，戳破了那个“好”字，鬼气聚散流动成墨。他兴致勃勃地写道：“你也知道你的话会让人生气哦？”
“你的话变多了。”照羽道，“我很难相处？”
鬼很意外，呆了呆回答道：“我本来就喜欢说话，只是之前太虚弱了没办法说而已。不过你居然会问这种问题？”
“为何不会？”
“返魂香效果很好，我恢复了部分力量，也想起了一些事情。我是说，我可能见过你。”水流凝字散了又聚，鬼犹豫地答道，“但是你和我认识的那个人不太一样。”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嗯……平心而论，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你确实很难相处。不过，你不关心你的过去吗？”
“前尘何必追？”照羽反问，随即又道，“你算是极少数范畴？”
“好吧不追就不追。反正你只需要知道，我若是想，和任何人都能相处得好，”鬼自信满满地回答，转而好奇地问道，“你怎么不问他？”
“……”
这个他的指代很清楚。
“你很喜欢他，所以对他很容忍。不管是他的试探，还是他的亲近。”鬼这样写道，还用鬼气将“喜欢”两字圈了出来。
至始至终都只是用神识“读”鬼话的照羽依旧闭着眼睛：“他的剑很强。”
“不止是剑。”鬼道。
照羽抓住快要滑落的披风，“怎么说？”
“你知道对于人族来说，接受赠花代表着什么吗？”
“你是鬼。”照羽指出他的漏洞。
鬼族呲溜一下窜到照羽面前，但到底没敢凑太近，又悻悻地飘回栏杆处：“但我生前是人，我肯定比你懂感情啦！”
“是吗？”
“代表你喜欢他呀。”鬼信誓旦旦，胡言乱语，“桃花意味着真情。”
照羽下意识睁眼看向那支桃花。
修士的夜视能力大都不错，尤其是现下观鱼亭里亮着一盏灯。
朝灵渊带着妖力尽散的离珠来到观鱼亭，看见亭内之景，却是下意识地止步。
羲和真火星星点点地汇聚成一团柔和金光，宛如一个缩小了千万倍的太阳，无声无息地飘浮在照羽的身边，散发着光芒与暖意。
而照羽一手搭在栏杆处，一手压着披风，安静地倚靠着檐柱。他睡得安稳，淡淡的曦光笼罩着他，隔开亭外风雨，仿佛时间也在此刻停滞。
太平静，平静到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恩公？恩公？”离珠的声音同时惊醒了朝灵渊与照羽。
照羽并没有感觉到危险，所以他睁开眼时犹是睡意朦胧，足足过了三息，才从迟钝地困倦中回神，对朝灵渊道了一句“辛苦”。
只是他睁眼刹那，灼热的剑意锋芒瞬间蒸发了亭外之雨，氤氲水雾登时布满整个世界。如明日煌煌的剑意霸道无匹，在离珠惊慌之际，朝灵渊及时抬手挡开了正面而来的剑意。苍茫云水化曦光，阴暗的大泽上一线明亮之后，又有大雨如常。
目光扫到神情不安的离珠，照羽按了按头，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我失控了，抱歉。羲和光辉对纯粹的魂魄体有温养之效，进来吧。”
朝灵渊眼中复杂幽微的情绪一闪而过，快得在场只有一个鬼注意到。随后走进观鱼亭，坐到了照羽的身边。
而离珠微微迟疑，毅然决然地踏进了布满浅金色光辉的亭中。确认这光芒对自己有益无害，她心中松了一口气，在袖中交握双手，等待着朝灵渊之前所承诺的“方法”。
朝灵渊先问了照羽的情况：“神入剑道长河？”
既然已经封剑，照羽的身上本不该出现如此强大的剑意，险些就能惊动“那道门”。
照羽也不奇怪他能看出来，点点头：“意外，不会有第二次。”
朝灵渊见他知道轻重，便没有再提，转头对离珠道：“你现在是纯粹的魂魄之躯，我会教你魂魄道的修行之法，待你修出魂丹，便可以重新培养雾妖为用。”
离珠张口欲言，但感受着温暖柔和的羲和光辉，她只按着恢复原状的右手点头，没有贸然出声打断。
朝灵渊很满意她的态度，便继续道：“你天赋虽好，但距离重新修出魂丹尚需时日。所以我会传授你一式神通术，魂道神通术的威力只取决于你魂魄的强弱，相信以你的天资和魂力，不出三日便可掌握。到时候我们会带你进入愿织城，找到你的仇人，让你亲手报仇。倘若有人插手，我们也会帮你。”
离珠连连点头，待听完所有，她魂体颤抖，竟是忍不住掩面而泣。
“多谢两位前辈，”她向两人深深一拜，“大恩大德，离珠绝不敢忘。待离珠大仇得报，这残魂之命就是两位恩公的！”
朝灵渊摇摇头：“我们要你的性命有何用？你若是有心，今后奇水大泽便由你保护。”他看了眼照羽，继续道：“此地有妖灵孕生之机，修真界不会太平太久，倘若能掌握魂魄道神通术与新生妖灵，才是你的造化。”
离珠毫不迟疑地应下：“今后我会寸步不离大泽，保护这个地方。”
朝灵渊向来喜欢知情识趣的人，离珠此前偏激，现在却是懂事。
于是他也不再多言，一指点在离珠眉心。三字鬼言在温和又强势的曦光中幽幽浮现，被净化为纯粹的灰色，而后又闪耀着奇特的流彩。
这流光溢彩的光芒随着朝灵渊的一指进入离珠的魂体，待朝灵渊收回手，离珠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莹莹的九色幻彩。
“元婴之资，分神在望。”一直闭目养神的照羽忽然看过来，“不错。”
在九色幻彩之光亮起的时候，与魂魄道修行本质相去不远的鬼族也冒了头，惊讶地看着离珠。
然后鬼族又奇怪地看向照羽。修真界不世出的天才，陨落的天才，尚在成长中的天才一向是多到不值钱。但之前的那对师姐妹，现在的离珠，照羽这遇到一个都是天才的几率也太高了。
但他见照羽又露出疲惫神色，便将这疑问藏了起来，想再观察一段时间。
离珠消化魂道修行法的三日里，照羽一直在睡。
大泽上常年阴雨，难见阳光。主动断绝与剑道长河的联系以后，照羽便难有安稳睡眠。朝灵渊看他情况不佳，便取出一件渌水仙居作为暂时的居处，将照羽安置在顶层，并将一件法宝置于仙居中，启动浮云隔月曜阵法，为他隔绝过分充沛的水元气影响。
“你太依赖羲和真火。”这是照羽醒来听到的第一句话。
照羽慢吞吞地睁开眼睛，思绪尚停留在已然隐去的心跳声里：“第几日了？”
“你醒的时间刚好，这是第三日。离珠即将功成，但你的状况似乎很成问题？”朝灵渊慢条斯理地放下笔，认真欣赏一遍后，转身将画晾在了架上。
“无大碍，水土不服而已。”照羽回过神后便立刻起身，随即看见案头放了一套衣物，“你准备的？”
对这句水土不服，朝灵渊不置可否，只是道：“你试试。”
朝灵渊手里自然没有朱裳红袍这等风格的衣物。他为照羽准备的这套法衣大袖宽衫，以蓝青玄白四色为主，上纹七星拱北斗，下绣云纹嵌鹤影，是典型的道脉修士风格。
照羽扣上腰带，道：“你的衣服？”
“放心，是新衣。”朝灵渊笑了一声，从书桌处转过身来细细打量照羽。
桃花作裳，虽然清丽出尘，却是柔意太过，刚健有失。宝剑藏锋，却非失去锐利。这套出自容鹤衣坊的法衣，倒是在端庄与流丽之间，衬得这人有几分仙家飘渺之意。
可惜，偏偏是一心向红尘的人。朝灵渊摇了摇头。
这套法衣搭配的冠饰有些复杂，照羽盯着镜子思考了很久，就在朝灵渊以为他打算放弃的时候，忽然虚空画符，召唤了三只青丝鸟。
青丝鸟是为数不多数量称得上是“一族”的灵族，很擅长编织与编发。被喂了一点清气之后，青丝鸟立刻动作起来，只花了十几息的时间就帮照羽理好了头发。
朝灵渊眨了眨眼，把那句“需要帮忙吗”咽了回去：“看来你恢复得不错，还有余力使用召唤法术。”
照羽一边将青丝鸟送走，一边回道：“方便即可。”
其实大多数道脉修士都会选择用青丝鸟来解决这些琐事，毕竟道脉的大典也不少，却并非所有修士都记得住各家各派的礼节。
之前披襟散发，确实潦倒随性。照羽看向朝灵渊：“多谢。”
“小事罢了，说谢就太多余，不过没想到你对这些事情也有耐心。”朝灵渊道。
“礼节。”照羽站起身走到朝灵渊面前，伸出虚拢的拳，“你伸手。”
朝灵渊一怔，从善如流地摊开手掌。
然后沉沉一坠，一枚莹白色的六棱晶体出现在他的手中。
“这是……”朝灵渊惊讶地看着这件东西。
“天阴沧溟石。”照羽道，“之前神入剑道长河，意外带回它，我想你需要。”
自然需要。
天阴沧溟石虽然名为石，却是五行之外，意识之境方可诞生的灵物。既可作为铸材，也能够入药。对于擅长医道和魂道的朝灵渊而言，这件东西能够在他的识海外面建起一道防线，保护他脆弱的神魂。
照羽说得轻易，这件东西得来，却要颇费心思。
剑道长河与天道接轨，对于走欺天修途的人而言饱含机遇，也是致命绝地。照羽虽然并非是欺天之修，但他同样需要避开天道，剑道长河于他而言尤其危险。
他想要脱出剑道长河便已经不容易，何况是要带走这种宝物？
“你久久不醒，是在炼化此物？”剑道长河中蕴含着古往今来无数顶尖剑修的剑道感悟，其中之物自然也附着着不知多少人的剑意。即便是对于照羽与朝灵渊而言，这些被时间冲刷却依旧存在的剑意，也非轻易就能化解。
何况照羽如今身无修为。
“遇到熟悉的剑意，一时好奇，故而有所耽搁。”照羽对于自己沉溺剑道的事情不想多提，这算是他难得的反复失误，便换了话题，“离珠既然即将功成，是时候该出发了。”
朝灵渊沉默地站在原地。
“不走吗？”照羽在帘下转头看他。
朝灵渊把玩手中足有鸡卵大小的天阴沧溟石，神色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