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四,立春
宜祭祀 破屋 坏垣
原先在乡里预定的建材拉了半天才拉够了建地基和第一层楼的数量,全部堆在陈一平家后面的自留地里。
蓝龙从十里八乡找来施工的工友们一大早就来到陈一平家里,一部分人帮忙搬家,另外一部分人先把围墙给拆了。
陈一平特地交代他们不要动院子角落里的那棵桃树,那是原主小时候亲手种下的。
末了他不放心,自己动手找了树枝砖头在桃树周围扎了一道篱笆给围起来。
他不知道,他对少年过去的一切,竟然产生了执念,下意识的想把和少年相关的所有事物照顾好。
家里一贫如洗,也没什么家具好搬的,一辆拖拉机就装完了。
蓝影家已经腾出两个房间让祖孙俩先住着,等新房建好了再搬回来。
外婆不舍的一直待在老房子边上看着工人们拆屋,嘴上低声的喃喃自语,没人听得清她在说什么。
年纪大的老人,自己一个人住久了都会这样,习惯自言自语自问自答。
陈一平忙前忙后的,等他忙完了没看到外婆,又是满村子一通找。
最后才看到她像一尊雕塑一样,一动不动的站在表姐家的楼顶,远远望着正被拆掉的老房子。
他有点担心,虽然知道她的性格就是这样的,但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也难免犯嘀咕:
这帝历准吗?
“阿婆,楼顶冷,咱们下楼吧。”
“我再看会儿。”
“好,我陪您一起看。”
又看了二十分钟。
“二十三年了。”外婆喃喃说道:“那年阿素19,我们一起盖了这间屋,也不知道等她回来还能不能认识路。”
陈一平心里一阵发酸。
原来,她怕的,是多年没回来过的女儿不认识回家的路。
“能的,回头我在渡口和路边都装上指示牌。”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我还能等到她回来吗?”
他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啜泣声,回头看到蓝影正躲在角落里捂着嘴无声流泪。
他深吸了一口气,狠狠的揉了把脸,平复了心情才笑着说:“阿婆,您肯定能等到的。等新房盖好了,我就在码头上和路口都钉上路标,她一回来就准能看得到。”
“将来我给您带个外孙媳妇回来,您还要帮我带孩子呢。”
她听到外孙媳妇这四个字,身子终于动了,回过头抿着唇看着他,担心的说道,“你呆呆傻傻的,见到人都不会说话,有哪家的闺女眼瞎了才看上你哦。”
陈一平笑道:“我改不就行了嘛?别说一个了,我要带好多好多的媳妇回来伺候您。”
外婆瞪了他一眼,“你能娶到媳妇都算不错了,还几个?”
陈一平哭笑不得的哄着说道:“行行行,您说几个就几个,楼顶风大,我先扶您下楼,咱们慢慢研究。”
最后还是蓝影服侍着老太太睡下了。
“母爱太伟大了。”
“应该吧。”
“你知道她为什么不回来找你吗?”
“不知道,我都不记得她的样子了。”
“也许她有她的苦衷呢。”
“或许吧,不过不重要,都过去了。明天我就得回城里,要去省城参加比赛。接下来这段时间就得辛苦你们帮我照顾阿婆。”
“嗯,你别担心,每个星期我会回来给她做检查的。”
“谢谢表姐,”陈一平笑道,“我们合个影吧。”
蓝影笑眯眯的拒绝,“还是我拍你吧。”
姐弟俩在村子里很多地方逗留取景,有拉着其他村民一起拍的,有他假装发呆的,有他被乡亲们逼着喝酒的,有他被她逼着做各种鬼脸的。
蓝影拍完整整两卷胶卷,才心满意足的收工。
陈一平疑惑问道:“你为什么不跟我合影?”
“你还不知道吧?你的照片现在十块钱一张!”蓝影笑眯眯的说,“照片十块,签名照五十。这是我们医院小姑娘们开的价。”
“卧槽!”陈一平一拍大腿,“千防万防啊,看来得早点练字了,亏得慌。”
他装出一副垂头丧气的姿态走回家。
等他的背影消失在院子里,蓝影抬起头望着天空,很久很久。
素姨,他长大了,您看到了吗?
天空中风起云涌,似有回音作响。
晚上陈一平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躺在竹排上顺流而下,被风吹动的云层聚了又散,最终凝聚成了一个笑容符号。
初五早上,陈一平比平时多睡了一个小时,一直到八点多才起床。
没人上楼叫他,他连日来的奔波,长辈们都看在眼里。
他这次回老家没有见到原主的发小,打听之后才知道全家人已经搬去留州,以后就是城里人了。
其他的同龄人他见是见到了,但也只是打个招呼就没话题可聊。
辍学去了沿海地区打工的跟他没有共同语言,那些还在上学的,往往放了假是不出门的。
可能读书读久了,有些人看见村里人就会觉得自己与大家格格不入。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也都有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旁人谁也替代不了自己去经历风霜雨雪。
帝历上说今日诸事不宜,所以没有动工开挖地基。
陈一平吃过早饭就回了老屋,坐在断壁残垣中间坐着发了会儿呆,看着世易时移,总给人一种人生苦短的感触。
发小家原来养的那条老黑狗没有被主人带走,它低着头闻着味朝他走过来,离得再近一点就撒开四条腿朝他加速狂奔,但没跑出几步,半途好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了,它生生停下脚步。
老黑狗伸长鼻子在一面断壁处闻了闻,接着伸出右前爪扒了一下墙壁,只拍了一下,就有一块布状的东西掉落下来。
陈一平好奇的走过去捡起来,这么多年,家里角角落落甚至泥巴墙上的每个缝隙,少年都掏过了,没想到在法网下竟然还有漏网之鱼。
一块巴掌大的白叠布当年被人用泥巴糊在墙上了,这是他的推论。
他拆开已经褪色的布料,里面的东西让他的呼吸忽然间变得沉重。
他找了个干净的地方,仔细的把红色臂章缓缓的用力抚平。
一张小小的纸卷就插在臂章的针脚里。
“愿我儿一生平安。陈素4686年1月13日”
那时候,少年两岁半,看日子应该就是他们离婚前后的那个阶段。
他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反反复复的看着纸条,仿佛想透过这张纸,看到当年它是怎么被人用泥封在墙壁里的。
最后,他把纸条又卷好了插在臂章的针脚里,收好。
他久久未归,蓝影出来找他,远远的问道,“你在这儿干嘛呢?今天不回城了吗?”
“等下就走。”陈一平笑了笑。“要不要再拍两卷胶卷的?”
“没了,就想着过年亲戚朋友合影两卷胶卷总够了,谁能想到我表弟竟然不声不响成家喻户晓的大明星。”
蓝影看着满地的断壁残垣,笑道:“小时候我每天去河里洗衣服,回来经过你家,总会溜进来偷偷喝粥的,大人们到现在都不知道。”
“表姐,我小名叫什么?”陈一平答非所问:“我依稀记得你一直叫我小灿灿。”
“对啊,后来你上小学了,就都叫你的大名了。”
“我记得那时候我刚认字,在老的那本户口本上,你懂的,看到陈灿这两个字,还问阿婆我是不是还有个哥哥。”陈一平笑得很灿烂,“想想小时候真有趣。”
“那是曾用名,傻子。”蓝影脸色忽然一变,催促道,“走吧,你该出发了。”
“嗯。”陈一平乖巧的跟在她身后,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小时候素…”蓝影说到一半意识到不对劲,急忙改口:“因为你小时候比别人聪明有宿慧啊。”
“你是想说小时候素姨对你很好吧。”陈一平笑道,“有个问题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你能跟我说说吗?”
蓝影回过头,问,“什么?”
“我看了很多影视剧,里面的警察家里都会有他们和家人的合影,所以我就很奇怪,为什么从小到大我都没有看到过她的照片。”
“那是因为素姨很害羞,她看到别人拿照相机就会捂着脸跑开,更不用说去拍照留念了。”
“也可能是因为职业需要吧。”
走在他前面的蓝影突然猛的停住脚步。
陈一平上前搂住她的肩膀往她家里走,却没有再说什么。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只剩下一个求证和找出真相的过程,而现在他只想让外婆好好生活。
那些尘封在时间里的答案,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不用着急。
从雁山村到乡上的十五公里路,陈一平开车用了快一个小时才赶到。
他把车停在一棵榕树下,这里曾经是很久以前乡司法所公开开庭的地方,当年,他们就是在这里判的离婚吧?
他步行到一家卖电动车的地方,挑了一辆看起来很扛造的黑色电动车,付了钱骑到黄家。
他把车停在楼下,冲着二楼的窗口喊:“胖嘟嘟,呼噜噜,别躲在房间看清凉片啦,你妈回来啦!”
“你才看清凉片!”
黄都都在房间里吼了一声,跑到窗口拉开窗帘,推开玻璃,居高临下的红着脸瞪他。
陈一平指了指电动车,然后转身,举起手用力挥了挥。
好像是在和什么人什么事挥手告别。
黄都都趴在窗口大声喊:“陈一平!你这个姿势好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