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由于陈一平腿上的伤口刚结痂,被体育老师法外开恩允许留在教室里自由活动。
其他同学就惨了,因为今天要绕着大足球场跑五圈。
不多,也就1000米。
经过对这个位面的更进一步了解,陈一平决定先赚钱。
这几天他只要一停下来,就不由自主的想到那个半夜爬墙跑出学校去乡里淀粉厂打零工的少年。
1352.7元,这个记在账本上精确到小数点之后的数字,又一次戳中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一笔一笔的欠款对应着人名,最大的一笔530.7,竟然是欠的乡卫生所的。
如果他的身体处于觉醒状态,这笔钱并不算什么,但他现在还没办法打开储物空间,也就意味着这笔钱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也是一笔巨款。
好在,他知道怎么挣钱。
张玲来到班级教室检查有没有人偷懒逃体育课,结果转了一圈,差点忽略掉在角落里伏案写东西的陈一平。
她慢慢踱着步走到后排,把他面前垒得比碉楼还要高的课本随手抽掉放到一边,笑眯眯的问:“感觉好点了没?”
“早就退烧了。”陈一平没有抬头,手上落笔如飞,“您有事直接问就好。”
她果然很直接:“苏小暖那天晚上偷跑出去找你了?”
陈一平也很坦然:“嗯,我们在病房一直待到早上,回学校的路上碰到她妈妈聊了一会儿,所以才迟到的。”
品行分制度对于夏国的中学生而言,简直就像某本小说里师父收拾不听话的徒弟所念的紧箍咒那般的存在。
迟到扣分,旷课扣分,吵架扣分,打架扣分,早恋扣分,宿舍内务不整洁扣分,甚至连请假次数多了也一样扣分。
一个学期下来,如果你的品行分被纪律和生活委员手中的小本本从100分扣到60分,那么教导主任就会和颜悦色的请你去喝茶,微笑着对你说:
“这位同学,你可能不适合在我们学校继续就读。”
张玲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却没有任何表示,问道:“她妈妈人怎么样?”
“石阿姨人挺好,也挺讲道理的。”
“你怎么安抚她的?”
显然,张玲对苏小暖同学的家长是打从心底里犯怵的,以至于在这里用上了“安抚”这个词。
“我跟她说要相信她女儿的为人,要肯定苏小暖同学热情善良、乐于助人的精神品质。”
张玲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就这样?”
“是的,她还请我吃了早餐。”
张玲哑然失笑,凑上前去看他在写什么。
“你这字写的太放任自流了,一笔好字在考试的时候能加分不少。”张玲说道:“我以前练字的字帖还有些的,回头我找找给你拿来。”
放任自流是字迹潦草和不堪入目的一种委婉说法,比如在他母星的语言体系里,就把极度任性不受欢迎的人称之为“放纵不羁爱自由”。
他也不以为意,来到这个位面后,硬笔书法确实是他现在的软肋。
“好,谢谢老师。”
张玲却被他写的内容吸引住了:“你这写的什么?看着好像是诗歌,又好像是歌词?”
“歌词。”
“有曲谱吗?”
“等下就写。”
她惊讶的看着他给刚写好的歌词又谱上曲子,搞不清楚一般是先谱曲还是先填词,看来回头得向音乐老师请教一番。
她问:“你在哪儿学的音乐?”
“我有个亲戚,二胡拉得很好。”他信口胡诌:“是真的很好,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现在没人听了。”
“你会弹吉他吗?”
“会一点。”
“会弹钢琴吗?”
“会一点。”
“会架子鼓吗?”
“这个不会。”他摇头说道,“没机会练。”
张玲这时候看向他身上穿的单衣,皱了下眉。
“见过你爸了吗?”
“昨天在校门口见过了。”
“他在我这儿给你留了一千块钱,你知道吗?”
“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找我要?”
陈一平停下手中的笔,沉默了会儿说道:
“他忘记了我叫什么名字。”
张玲怔了怔,眼看着快到放学时间,干脆把他带出教室。
再不给他添身冬装,他怕是熬不到春天的到来。
师生俩有一搭没一搭的一路说着话走到校门口,碰巧遇到来接女儿放学的石春蕊。
“张老师!”石春蕊下车热情的和张玲打招呼,笑着问道:“你们这是要去市里?”
“嗯,我带陈一平去买点东西。”张玲笑着说道:“上次的事还多亏石总了,不然那天晚上可有的等了。”
她说着话拽了拽陈一平的袖子,傻愣着干嘛呢,还不赶紧叫人。
陈一平尴尬的伸出手,“石阿姨好。”
石春蕊和他握过手,笑着邀请他们一起上车等,“说起来我也很久没有逛街了,等下逛完再一起吃个饭吧。”
张玲本想拒绝,但想到陈一平如果能和苏家走得近一些,对他未必不是好事,于是欣然应下。
过不多会儿,一个身材高挑的女生顶着少女感十足的丸子头背着一个背包蹦蹦跳跳的从学校里跑出来,在保安室填过表之后跑到车旁,一拉车门坐到副驾上。
苏小暖这才发现后座上还坐着板着脸的班主任和低头看报纸的陈一平。
她心里咯噔一下,不会吧不会吧,老妈和老班把他抓来,不会是抓早恋吧?
她把右手举在身前小幅度的招手打招呼:“嘿嘿,老班呐,好巧啊。”
她的视线略过看报纸的陈一平,迅速面向前方道路,打算接下来不管她们要问什么都要否认。
电光火石间,她又想起那天早上他说的那句话,把她们要批评的话都说完,让她们无话可说。
于是,接下来她说的话把本来只想吓唬吓唬她的人都给整懵了:
“妈,老班,我很喜欢和陈一平在一起,但我向你们保证,我会更加努力的用功读书,不会影响学习成绩的!”
话一说完她赶紧低下头,把连体帽往脑袋上一扣,忐忑不安的静待发落。
“咳咳!”
石春蕊干咳两声,发动车子离开学校。
张玲严肃的看向身旁发愣的男生:“什么时候的事?”
这时候承认也不是,不承认更不是,陈一平心思急转,放下报纸一脸人畜无害的看向张玲:“我的品行分还剩十分可以扣。”
原主天天上课睡觉,品行分被扣得所剩无几,而早恋要是被发现被证实,最少扣20分。
张玲气的牙疼,她坐在驾驶位后面,从这个角度看不到石春蕊的表情反应是怎样的,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要怎么解释,只能在陈一平手臂上狠狠拧了一把。
刚才上车之前她还想着怎么给他铺路,这下好了,路全堵死了!
“开学才三个月怎么被扣那么多分?”石春蕊从后视镜里看了眼陈一平问:“打架了?”
“没有没有,”苏小暖赶紧解释:“他只是上课的时候老犯困,一点一点被扣的。”
“是的是的,”事已至此,张玲只好硬着头皮替他转圜,“这小子晚上经常躲在被子里看书,第二天上课就总是无精打采的。”
同学们,记住了啊!打架和上课睡觉是两件性质截然不同的事。
打架很可能表示这个学生人品有问题,而上课睡觉顶多就只能被判个态度不端正。
石春蕊笑了笑,也没再追问,换了个话题说到逛街的事情上。
她当了将近二十年的警察,又下海开了四五年的公司,什么样的人没遇到过?
她是看出来了,女儿说喜欢他的时候,他那一脸茫然不是装出来的,而他对张玲说的那句话就很聪明,不承认也不否认,让三方都有台阶下。
就冲着他那张和某位故人长得有七分相似的脸,她也愿意给他一次和女儿相处的机会。
经过一个十字路口,张玲见到路边有个拄着拐杖的乞丐,抓住机会对学生进行思想教育。
“当我们抱怨自己脚上穿的鞋不是名牌的时候,要想到还有很多人连脚都没有。”
陈一平对于这些大道理毫无感觉,看着窗外怔怔出神。
石春蕊接过话头,把矛头对准女儿。
“听到了没苏小暖?做人要学会知足。”
“哈?”苏小暖一愣,“不是应该同情那些没鞋穿的吗?”
逛街这个团体项目能迅速拉近女同胞们的心理距离。
三位不同年龄段的女性在改造一位男性的外观形象这件事情上群策群力,久久不能达成共识。
逛了两个小时,眼看着再不买的话整条街都要打烊了,于是在一家品牌男装店里,陈一平随手挑了一身黑色西服白色衬衫,他走进更衣室换上再出来时,她们的分歧才停止了。
那一刻石春蕊想到的是故人之子终长成,张玲想到的是翩翩书生,苏小暖想到的是白马王子。
结果走进步行街上唯一一家西餐厅,她们见到服务生们身上穿的工作服,场面略微有点尴尬。
他自己挑的,她们认可的,和这家西餐厅的员工制服几乎一模一样。
等餐的过程中,张玲问服务员:你们店里的钢琴客人能弹吗?
显然这个问题有很多客人问过,服务员微笑回答:可以的,不收费。
张玲:陈一平你去试试。
陈一平原本并不想去试试。
正值晚上用餐高峰期,餐厅里连张空桌都没有,而且他也一直没机会去验证过往的经验在这个位面是否有用。
毕竟很多时候,懂和做是两个概念。
以前有聂小语在身后替他操心一切,显得他几乎无所不能,但现在,她不在了。
虽然她说忙完就会来找他,但,她要怎么才能来?她如何能在茫茫宇宙里,在能量耗尽的情况下找到他的坐标?
没有了能量,她又能存在多久…
他低着头沉默的想着聂小语,悲伤汹涌而来,瞬间将他灌满。
于是他说,“好。”
他走向摆在餐厅正中央的那台白色三角钢琴,坐下,闭上眼睛。
客人们以为是店里的工作人员要开始表演,纷纷好奇的看过去。
他向大脑下达指令,十指灵动如飞落在琴键上,《天空之城》的旋律倾泻而出,他心中的悲伤也倾泻而出。
这是母星地球历史上很着名的一首曲子,也是聂小语平时哼唱得最多的曲子。
百年,千年,千百年来,每次他外出执行任务的时候,她一个人游荡在星舰里,哼着这首曲子等待他归来。
一曲终了,餐厅里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
掌声里有对他会弹钢琴的羡慕,但不多。
钢琴被各国民众认为是一种有钱人家才培养得出来的高雅艺术,但对于这个时代能在西餐厅里用餐的人而言,会一门乐器不算本事,能挣大钱才算真的有本事。
陈一平弹完正要起身,有位蓝色外套下穿着白色旗袍的女孩伸手将他拦住。
女孩低声问道:“能不能请你再演奏一曲?”
他要拒绝的那一瞬间,想起那个账本。
“可以,一百。”
女孩显然没想到是这个答案,笑了:“好。”
协议答成,他平静的抬头望向她:“您想听什么?”
女孩想了想:“弹你想弹的就好。”
他翻了翻面前的乐谱,没有想弹的,忽然想起下午从数据库里抄的那首歌。
心说,那就这样吧。
一阵极赋节奏感的旋律从他的指尖倾泻而出,
餐厅里的客人们听到琴声又安静下来聆听,来回送餐收盘子的服务员也放慢了脚步。
这曲子从来没听过,所以大家都觉得这是首好曲子。
等他弹完,女孩从手包里掏出一张大钞递给他,意犹未尽问道:“这好像不是钢琴曲?”
他坦然的接过钱塞进口袋:“是的,不是。”
“是一首歌?”
“是一首歌。”
“你能唱一唱吗?”
“可以,但,”陈一平见这姑娘不像是缺钱的,顿了顿说道:“得加钱。”
女孩忽然笑了,那笑容很美,美得撩人心魄。
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她点头答应,“好,可以。”
于是,他又弹起刚才的曲子,边弹边唱道:
假如把犯得起的错
能错的都错过
应该还来得及去悔过
假如没把一切说破
那一场小风波
将一笑带过
在感情面前
讲什么自我
…
在场的所有人,竟然有种在现场看明星演唱会的感觉,有些人甚至听得怔怔出神。
每个人都能从这首歌里看到自己的或者过去的某个人的影子。
错过,永远是感情里最深刻的意难平,没有之一。
陈一平起身看向身旁抱胸而立听得出神的女孩,旗袍在她身上勾勒出一条夸张的曲线,波澜壮阔,婀娜多姿。
他干咳两声打断她的神游天外,意思是,该掏钱了。
她抿紧唇,数了一千块钱递给他,还有她的名片。
陆伽瑶。
他接过名片看了一眼,挑了下眉,原来这餐厅正是她开的。
来人家店里吃饭,饭还没吃上就先从老板钱包里掏走一千一百块钱,这让他觉得自己做人有问题,有些不厚道。
“我叫陈一平,我没有电话,也没有名片。”
“你愿意来当驻场琴师吗?”陆伽瑶问:“有报酬的。”
“好。”他不假思索答应了,又不要脸的问道:“我们那桌能免单吗?”
陆伽瑶笑容灿烂:“我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