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的神情汲汲若渴,老镖师响亮道:“胭脂猛虎,尔朱殷!”
谢皎发怔不语,心说:“我也少个亮堂堂的诨号行走四海。”
一旁的闲汉开口道:“我二叔可说过,那佛像,正是摹照尔朱殷宫主的样貌所刻。”
“呔!”老镖师信誓旦旦,“你二叔瞎说,海中浮屠刻山为佛像,指引往来船只,早有一百多年啦。她才几岁,难道还能长生不老?”
闲汉笃定道:“你铁定记错了。”
行菜端来酒烧鱼,徐覆罗无心再听异闻,扇风嗅道:“这汤汁好吃,蘸着鞋拽把儿都好吃。”
谢皎忽道:“杭州镖局还接海上的生意吗,是要押往哪里去?”
“啧,妇人家没见识,”老镖师掰数手指头,“毛罗岛,耽罗岛,值嘉岛,博多湾,天大海阔,哪里去不得?”
他所说地名皆是海外港湾,谢皎貌似不经意,又好奇道:“押的什么货?”
老镖师眼珠一转,自夸道:“什么赚钱,就押什么。朝廷使者傅墨卿,出使高丽,值此美差一夜暴富,难道是我哄你!”
徐覆罗使筷子敲碗,嚷道:“你碗里的面都坨了!”
谢皎莞尔解释:“小女有位远房哥哥,房舍全部典当,一门心思去做海商生意。他总不肯说给我听,叫师傅见笑。”
老镖师见她少艾颜色,多嘴道:“富贵险中求,这等生意变数太大,仰仗老天爷吃饭。小娘子,他若败了,万勿接济,趁早一刀两断。发财没你的份,当心他鸠夺鹊巢,掏空小娘子家底还债!”
“多谢。”
她轻轻颔首,执筷小口吃面。午后,过不多时,那桌太平镖局的镖师们也都结账出门去了。徐覆罗忽道:“你变了。”
谢皎抬头,吸溜吃进一口。
他拿着箸尖指点,“你方才眼里含情脉脉,待到他们走了,五官一时冷下来。”
谢皎咽面,“一时自在下来。”
徐覆罗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你看,这一口就真没谦虚。”
谢皎放下筷子,“应当,我喜脉将近,胃口大开。”
“不吃了?再吃一口。”
“吃饱了。”
她一边说,一边拾起筷子,徐覆罗念念有词:“你才说你饱了。”
这时,邻桌的老婆婆慢声道:“小朋友是哪里人?”
谢皎信口道:“京东路人。”
婆婆哦道:“穷乡僻壤呀,有鱼虾吃么?”
谢皎乐道:“吃不起,大大的吃不起。”
她丈夫嗔怪道:“小茹婆婆,你怎么这个样子哦。”两人转过头去,一对雪白的后脑勺。
徐覆罗在桌下轻碰谢皎一脚,小声道:“不对呀,你不是说,京东两路去年的供钱,只在江南之后么?”
她低哂道:“吴越自古繁华,莫说江左心高,江右穷人家还要一争高下,排个三六九等。我讲究实在,总归一同养国济民,江南出大头,嘴上便宜,占也无妨。”
老夫妇结账,相携而去,桌上一对摆放整齐的空碗筷。
离开前,小茹婆婆恳切道:“龙须凉面拌一拌呀,料子藏在碗底,拌了才好吃。”
谢皎笑吟吟道:“好,我拌。”
她想:“我要是也有个亲婆婆就好了。”
……
……
车马如流,两人出了面馆,徐覆罗拍了拍肚皮,伸个好懒腰。
谢皎寻思着再搭一程运河客舫,明日傍晚就能抵达苏州。此时,打东南街角,倏地抬出一架青轿,两名抬轿的魁梧大汉步履如飞。
她旋步闪避,轿帘飞起,轿中探出一双明亮的俊目。
那青年纹丝不动,气度沉稳如水,坦然望向她,也像旧识,也像陌路,如同神龛中却人千里的慈悲佛。双方打个照面,不以为意,很快便分道扬镳,街面青砖一地晴叶。
谢皎走出两步,顿足不移,托下巴深思,猛地回头扫一眼,青轿早无痕迹。
“怎么,”徐覆罗酸溜溜的,“一见钟情?”
她想了又想,摇头道:“有诈。”
谢皎从方便袋里拿出一副书册,徐覆罗接过一看,她道:“皇城司给的赵别盈像,跟方才那人长得一模一样,眼下无痣。”
“那还不快追!”
徐覆罗大吃一惊,扯她手臂便跑。两人分头穿行在街巷,又找了一盏茶功夫,谢皎瞥见轿夫如电的身影,恰好徐覆罗也追了过来。
他们躲在石狮子背后,就见那顶淡青轿子,停在陶朱钱庄的大门口。帘子撩开,走下来一位芝兰公子。
韦巨典出门恭迎,竟显出几分手足失措的意外。
他喧和两句,一路不住地点头,躬请非亲非故的贵客登入佛堂。
谢皎和徐覆罗潜行墙下,钱庄后头正对着一汪平塘,素日只有猫狗耍闹。两人先后翻上屋瓦,蹑足飘过三进安静小院,终于隐约听到葡萄藤下,庄丁发牢骚的忿言忿语。
她指了指正下方,徐覆罗极轻地伸出三指,稳稳扣起一片黑瓦。
佛堂内,只有韦巨典和那位公子哥。
谢皎俯耳倾听,就听韦巨典毕恭毕敬道:“南柯日后势必要独承家业,她那草包哥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根本不足为惧。”
“人尽皆知的事,毫无价值。”那公子说,“不过,让毫无价值的事变得人尽皆知,却有那么一丝价值。”
韦巨典踌躇道:“铸钱司拿不出新钱,运河道的纲船已是夤夜难行。小的听说,近来丢了好几船钱纲,押纲官尸骨无存。韩卢查到,阴沙也有一桩沉船案子,夜长梦多,端怕这帮江湖水手揭篙而起。”
“去年新铸铜钱三百万贯,这也不够?”
“缺口奇大,匀到刀口,自然也不够。”
公子沉吟:“扒古冢,化铜佛,开铜矿,雇冶户,来不来得及再增铸一回?”
韦巨典叹道:“娲皇也难有这等神通……国朝通行的铜钱,不在于谁发,而在于谁认。四海度支不同,就算一国的铜矿再多,也不足以敷上四海之缺啊。”
公子幽幽冷笑道:“监司拿不出花石纲工钱,原来并不是说谎话,我还当他们是为了给应奉局找茬。”
房顶屋脊后,谢皎朝他一摊手,徐覆罗一怔,也朝她摊手。
公子又道:“杀手都请好了?”
谢皎和徐覆罗肃然相视,不约而同,屏息拱下头颅,各瞄一只眼。
韦巨典一声闷笑,禀道:“小的悬榜两百贯,请了五名杀手。”
“哦?”公子长吟,“三个和尚没水吃,五人平分两百贯,还能卖一样的力气么?”
韦巨典拱手道:“第一个杀手,小的许诺一百贯。第二个杀手,小的许诺五十贯。以此类推,最没本事的杀手只得十贯。小的以为,招式狗牙参差,才不致惹人起疑,酷肖江湖挑衅。如果都是绝顶高手围剿太湖神君大会,其间用意,岂不昭然若揭?”
“你做得很好,”公子点头,“赵别盈也该称心如意了。”
她心里一沉,徐覆罗捋袖就要硬闯,谢皎忙拉住他。
这时,佛堂前院传来一阵狗吠,庄丁喝道:“什么人!”
南柯牢牢拽着一条勒绳儿,任由獒犬在院里左冲右撞,她横眉叫道:“什么人?你祖宗!我这条西域烈狗的鼻子比你还灵,韦叔叔又藏什么好东西啦?”
吱呀一声,佛堂大门拉开,韦巨典笑呵呵迎道:“礼佛也要跟来,这狗儿是吃香灰的么?”
公子毫不在意,坐下玫瑰椅,取茶撇盏,蓦地里朝上一望,盈盈水面荡着一隙泄露的天光。
谢皎翻身下房,踮脚跑得又轻又快,徐覆罗蹲在墙头展臂一拉,呼的将她提出庄外。
她低声道:“皇城司给的画像是他,郑子虚给的又是另一张脸,两者必有一假!”
“除了沈焕沈总钤,”徐覆罗头也不回,“还有谁对你我行踪了若指掌?”
她蹙眉道:“我每到一处信点,行迹都由飞鸽传书报回杭州,按理不会走漏风声。难道是郑子虚向应奉局出卖你我,还是两浙分司有内鬼?方才那人,莫非是乔装打扮的诱饵?”
“你跑这么快干嘛,上赶着投胎?”
“呸,我怕狗啊!”
两人前后大步流星,奔出一里地,同时刹停步伐,气喘吁吁地弯腰换气。
“这好办,”他见谢皎犹疑未定,从怀里摸出一枚宣和通宝,“问老天爷,正面去太湖,背面回钱庄,把他绑走严刑拷打。”
谢皎气息未定,拍了拍胸脯,一手示意请问。
徐覆罗拇指扣顶铜钱,当一声翻飞在半空。
他一把抓进拳头,摊开掌心,铜钱出张,果然正面朝上。
谢皎啪的搓个清脆响指,长吁一口气,微笑道:“正合我意。走吧,找船。”
她率先去寻津渡,徐覆罗使指甲盖一拨,掌中铜钱翻面,依旧是“宣和通宝”四个字。
他收了两枚背面粘在一起的铜钱,笑嘻嘻地追上前去,无忧无虑地嚷道:“牌九,牌九,吃肉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