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晚时分,天西紫云缓移,水光田垄尽染了一层浓郁的暮色。
两人下船后,叮咣一顿折腾,嘚嘚儿的沿苏州道,骑驴去太湖。抵达西华乡后,就还了坐骑给驴马铺子。
徐覆罗亦步亦趋,跟在谢皎身后。她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须发如游丝。他使指尖一捉,就捉个空。
谢皎驻足野陌,回过头瞧他,瞳仁映光一片赤金。
她左手掂量那块神君令,狗尾草叼在嘴角抖索,问道:“走不动,又饿了?”
“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当然饿得慌。”
“横着长?”
“西华乡,鬼打墙。”徐覆罗瘪嘴,左右顿足,松快脚底板,“你说傍晚就有饭吃,天快黑了,驴都回家去啦,我还没寻到落脚之处!”
谢皎吐了狗尾草梗,笑道:“这不正好?露宿荒郊,幕天席地,子夜大仙请你做客。食虹丹,饮月露,你也做个乌衣国的上门驸马。”
他半信半疑道:“你别拿黄大仙哄我啊?”
她嗯了一声,促狭道:“白大仙九尾,黄大仙一尾。推杯换盏之际,你掀开对方袍角,一视便知喽。”
徐覆罗追上谢皎,“白大仙请客,真能给我白吃一顿?”
“你给人白困一觉,皆大欢喜,两清。”
徐覆罗一拍大腿,叫道:“果不其然,馋我这浩浩阳气。”
他顿时很以为穷困潦倒,毕竟自己一无所有,未做正差,先欠大钱。只好慎之又慎,除了吃睡二事决口不提其他。
谢皎见他脸颊桃红,神游狐舍,催道:“还不快走,真想给人拐了去,榨干肚子里的功德浆?”
他扬臂西指,又摸向如蒸的脸颊,道貌岸然自证:“你怎么凭空污人清白!”
日醉西天,太湖一镜金红,其所指向波光搅散,火里游鱼啵的跃水而出。
远处的芦苇传来人言人语,叫一声“好赤鲤”。
谢皎立刻握压刀柄,伏身速速趋前,窥望十几丈外,那滩边渡口的情形。
……
……
那渡口合下正聚集了十几名女子,她们谈笑自若,一应的素绢罗衫。
独有一名花髻女子越众而出,左胯佩刀等待上船。
艄公水夫则着绿衣短打,为首一名眉目疏朗的男子跃下船梢,率先抱拳礼待,叫道:“兰芽,好久不见,听说你成亲去了?”
彩女如影,哄然大笑,一个双螺小娘子起哄道:“兰姊真成亲,也没见却老三来喝喜酒啊!”
却踏枝奔步急止,张口又难辩,这回轮到身后两名绿衣郎开怀大笑。
花髻女子赧然,稍一回身,示意众人莫闹。
她复朝前道:“却三哥,暌违了。灵犀谷十七人,请借一程,同往神君大会。”
“正是,正是,”他当即一拍脑袋,借势下了坡,“怎么不见抱雪长老?”
“三哥放心,长老别有小事,不耽搁大会重任。小青螺迫不及待,我先带人来见世面。”
双螺小娘子冲他道:“灵犀谷路远,明日就开大会,咱们是不是最晚的一拨船?”
却踏枝打趣道:“是啊,我没见到小青螺,却见一只小乌龟,女大十八变,还长角啦。”
渡口笑闹不休,谢皎依稀听得几句,笃定这是开往神君大会的太湖船。
风吹荻花,落得一身白。
她犹自向前倾耳,脑后刺然一疼。徐覆罗潜藏左近,一心二用,就见谢皎猛地扭过头来。她用力摸娑后脑勺,荻花忽旋,怒目炯炯。
他做贼心虚,捻起一根白丝,呼的吹走,支支吾吾道:“白头发,拔了好,不拔少白头。”
谢皎迟迟没言语,骤伸一脚,正好踢中徐覆罗的胸口,直将人骨碌碌地踹下太湖荻花坡。
灵犀谷的众女子本已陆续登船,岸边只剩下小青螺,追咬却踏枝。
坡上,杀猪一般的叫喊声,滚滚逼近。
兰芽脚尖一点,纵步掠出晃荡的船身。她腰畔摘刀,倏地投给小青螺。
徐覆罗滚停在两丈开外,笨手笨脚起身时,荻花满鬓,活像个白毛猢狲。
小青螺如鱼跃起,抢得刀来,斜刺里猛掷出手。弯刀咻咻飞旋,徐覆罗来不及闪躲,猛朝后仰,刀刃贴面削荻即走。他四仰八叉,摔落在地,肚里咕一声长鸣。
“大姐饶命,误会一场,”徐覆罗举手自保,懊悔不已,气急哀嚎道,“哎哟,我好冤枉啊!”
小青螺箭步上前,伸手抓散他满面的芦荻,嘻嘻一笑,扬头朝船上叫道:“快来看,俊的,谁要?”
她初出茅庐,戒心不足,全不顾背后空门大开。
没等姊妹回应,小青螺就给却踏枝一把捞起扔出去,腾地飞回兰芽怀里。
“在下百丈宗却踏枝,阁下何故窃藏暗处,行宵小伎俩!”
却踏枝心有余悸,唯恐他方才暗下杀手。这时,忽听闻荻花坡上有个声音,气定神闲分退芦浪,语传诸人耳畔。
“久闻大名,请借一程,共赴神君大会。”
顷刻,便见一名十七八许的背刀女子,火里游鱼化了人形,风吹红鳞衣,展臂踏浪而下。
她扬臂一挥,劲风直逼眼梢。
右护法却踏枝横手一挡,稳稳接住一枚百丈宗掌刻的金竹令牌。上镌赤鲤一尾,正是神君大会的登岛凭证,神君令。
……
……
神君大会本是四方水路的祭龙香会,真龙天子以龙为符,民间便不宜僭刻真龙。特选赤鲤代替,跃了龙门,一样是龙。
吴船破镜,青鸟掠水捉影。说话间,驶向湖中的洞庭西山。
徐覆罗盘踞船尾,股下压坐一根闲置的竹篙,闲人闲手,撩拨湖水。
谢皎抱持双肩,背对背站在另一旁。
小青螺心底好奇,正大光明打量这两人,俊男子腹中的雷鸣声清晰可闻。
徐覆罗誓与谢皎老死不相往来,却因灵犀谷少女的旁观,生出几分难为情。
夕阳将坠,衬得人面愈酡。
这时,却踏枝也在暗中察看。谢皎清健挺秀,虽背一把老布所缠的旧刀,但却肩舒背直,一眼便知,非是庸常俗辈。
“却三哥,这二人不报名号,如何只凭神君令就能登船?”
兰芽遮口私语,“若是江湖宵小,岂不给大会添乱?”
却踏枝低声道:“贤妹有所不知,此番盛会,东极宫缺席。解天饷少了人头,香火钱恐怕不敷开支。邵护法我二哥愁破眉头,无奈之下,多刻令牌三十副,广布大江南北。若有那倾心结交名公巨侠的生面孔,愿意解囊入岛,大家做个朋友,倒也皆大欢喜。”
兰芽豁然明白,却踏枝又叮嘱道:“市面上的神君令一枚十万钱起,你可要收妥了,别丢落湖里。”
她讶异道:“十万钱?抵得上三匹好马,我没料到它竟如此贵重。”
却踏枝笑说:“邵二哥给抱雪长老留下一枚,我也给你一枚,权当是个引荐的信物。过了神君大会,也就不值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