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德先生的葬礼十分简单,但来的人远远超过了苏珊大婶的打算,她本以为这只是一个几个人参加的小仪式,所以只带上了一小篮子的食物,但是现在仪式还没有开始,篮子就已经被分光了。
不过,那些意料之外的客人都自带了一些东西,他们基本都是郊外集市上的小贩,由于没有准备凳子,大家就这么乱糟糟地站着,大部分人都在好奇地打量那个被瑞拉用冰给牢牢封住的石棺,他们很少能亲眼看到这样明显的元素魔法。
主持仪式的是安迪·佩尔斯找来的“哥哥”,瑞拉也搞不清这是他的亲哥还是那种认来的兄弟,看起来这是一个以做这行为生的人,他的穿戴和普通人很不一样,和莉莉安娜描述的圣神殿里的神官打扮相似。
这是瑞拉第一次在这个世界参加葬礼,和她小时候被父母带着参加某个村里老人丧事的感觉完全不同,流程也很不一样。
这里的葬礼最重要的步骤就是“告诉圣神这是一个值得走上祂阶梯的人”,大家需要排着队来到石棺正前方,捧着花束说一些他们印象深刻的、有关邦德先生的事情。
苏珊大婶一直在哭泣,从确认邦德先生的死讯开始,这个矮胖的女人的眼泪就一直没有停下过,如今再听到周围的人一个个说起有关邦德先生的故事,让她无法抑制地发出类似牛叫一样的嚎泣。
瑞拉是最后一个接过花束的人,递给她花束的是克劳尔,他今天打扮得像一个平民,用一顶宽大的草帽遮住了头发,用他的话说“我不希望今天来参加这个仪式的人最关注的不是邦德先生,而是我。”
克劳尔讲述的是他和邦德先生的初遇,当然省略了很多内容。
瑞拉默默地在旁边听着,她后面才终于回忆起来,在拼命想带着邦德先生从突发的泥石流中逃走时,她大喊过类似“我已经帮你把伤都治好了”的话,那时候她没想过四周还有人。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花,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说不出什么来,那些本来已经准备好的话,现在就像一块棉花一样堵在她的喉咙里。
你们这些话是说给谁听的?哪里有什么圣神,我——所谓的圣神信使都没有亲耳听到过祂的任何话语,你们的话语又怎么可能传递给祂?
瑞拉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当下的心情,那是一种复杂的、仿佛一口气打碎了一桌玻璃瓶、然后看着五颜六色的液体混杂着玻璃碎片胡乱流淌的感觉,那些液体顺着她的指缝流下去,她想抓紧却被玻璃的碎片划伤,然后看着自己的血也慢慢浸入那片混乱中。
信使,到底是神的什么角色?我……或者说,瑞拉·格林,曾经认为自己拥有特殊的魔法就可以救很多人,结果到最后,连身边最亲密的、对自己最好的人,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她能做的事情和四周的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不,那些人还能说出很多感人的话,而她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
我能做什么?
圣神啊,如果你真的存在,告诉我,你为什么选择我作为你的信使?你预见过我的灵魂会突兀地来到这个世界吗?你不断为这个世界送来信使,到底希望她们做什么?难道只是看着她们一个个被利用、被迫害吗?
但是没有回音,就如同瑞拉曾经多次模仿着莉莉安娜的做法,在脑中呼唤圣神一样,没有任何声音回应她。
但克劳尔在那一瞬间愣住了,他感受到了一种违和,一开始他还不知道这种违和感从何而来,但很快,他意识到,是周边这些原本没有任何元素屏障的平民,他们体内的元素在他的感知里骤然模糊了起来。
是谁在为这些平民添加元素屏障?克劳尔看向了依然沉默着站在石棺前方的瑞拉,这里只有他们两个魔法师,他没有感知到四周还有窥探之人。
这种违和感很快消失了,这时候他听瑞拉开口,用一种十分生涩的语气说道:“再见,邦德先生。”
她只说了这一句话,让很多人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但当瑞拉走入人群时,苏珊大婶紧紧拥抱了她。
“你们会在圣神的身边重逢的!你们是我见过最好的人!”大婶一边继续发出牛叫一样的哭声一边用确凿的语气说道,就像亲眼看到圣神的阶梯出现在了石棺上一样,“好了大家伙,让我们做最后一件事吧!为老邦德做最后一件事!”
她说的最后一件事,是为石棺盖土,在大家手忙脚乱、满头大汗完成这件事后,小小的空地上突然出现了音乐声,瑞拉看到是那个主持仪式的大哥开始演奏一种造型奇特的乐器,它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被弯曲了脖子的鸟。
人们开始跳起圆圈舞,这种舞瑞拉曾经为了新生舞会学习过,平民们的舞步显然不如贵族讲究,很多人都只是单纯地找了一个人,然后两个人拉着手就随意地开始转圈。
“你之后还是回救济院吗?”回去的路上,克劳尔问瑞拉。
“嗯,还有事情没有做完。”瑞拉又在心里打了个小勾,“但我很快会回到学院去的。”
“刚刚,仪式上……”克劳尔看向瑞拉红色的眼睛,“你做了什么吗?”
“我做了什么?”瑞拉感到了迷茫,“你是说我说不出话来吗?对不起,我当时一下子什么都说不出来,早知道我就写在纸上念了。”
“不是的……”克劳尔意识到,如果瑞拉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刚刚做了什么,那这件事就不适合在一辆马车上讨论,“之后再说吧。”
“那些人的下落,你不用担心。”克拉尔说道,“从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他们是连夜逃跑了,去邦德先生的家里并不像是报复,反而像是最后想搜刮一点财物再走,这种情况他们跑不远。”
“嗯。”瑞拉点点头,她悲哀地意识到,在这种时候,她那些所谓的原则和坚持没有任何用处,能让那些罪恶之人付出代价的,只有贵族的特权。
她不担心找不到这些人,就算克劳尔追查不到,莉莉安娜还可以动用来自赛尔斯的风声,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仪式结束了。”回到救济院之后,瑞拉一个人来到了地下室的一个小房间,她打开门,里面的黑影被吓了一跳,直到确认是她,那黑影才从角落的布料堆里走了出来,即使室内只有两个人,黑影依然死死地用各种布料捂住自己的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我帮你感谢了他,你扎的花,我也在盖土前放进去了。”瑞拉继续说道。
过了好一会儿,那黑影才回答道:“谢谢。”
“那么,你能把你的事情再好好说一遍吗,你之前太虚弱,只说了个大概,现在你已经不流血了,我看脸色也好了很多。”瑞拉问道,“我没有不相信你,但是你要把事情全部告诉我,我才知道该怎么帮你。”
“你?帮我?”那黑影忍不住发出了一种讽刺的声音,但很快黑影好像想起了自己现在的处境,重新沉默了。
“我住不惯这里,这种地方人怎么住得下去啊。”黑影抱怨道,“我晚上都不敢睡觉,万一什么动物来啃我的手指该怎么办!”
“那你敢自己去住邦德先生的那栋小屋吗?那里现在没有人住了。”瑞拉硬邦邦地问道。
“我会搬到那里去,你之后住我的阁楼吧,毕竟刚刚失去孩子,需要休养。”瑞拉站起来,看着还坐在那里的黑影说道,“但是,莫德,我提醒你,我因为你告诉我邦德先生的事情而感激你,是我自己的事情,这不代表你在救济院是什么很特殊的人、大家还需要把你当贵族大小姐那样对待。在这里除了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和病得起不来的大人,都是需要为救济院出一份力的,你昨天大声挑剔苏珊大婶的晚饭煮得难吃,在这里,除了动手做饭和出门买来食物的人,其他人没有资格抱怨东西好不好吃。”
“……知道了,那么凶做什么,真的吃不下……好了我知道了。”那黑影用不情愿的语气说道,“那,我真的可以去住你的阁楼吗?”
“那本来也不是我的阁楼。”瑞拉揉揉自己的鼻子,“当年他们都以为我得了瘟疫没救了,邦德先生把我背到那里去照顾,我就一直住那里,你不要觉得那里是比地下室好得多的地方,一下雨就漏水。”
沉默,瑞拉听黑影说道:“邦德先生是个好人,我今天坐在这里想了想,他可能是我遇到过的对我最好的人,比我父母亲都还好。”
瑞拉坐在这里,“好人”这个词,她今天已经听得太多了,甚至有点麻木。
她默默地坐在那里,听黑影轻轻地呜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