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过了许久,居安宫里传出的骂声,吓得琅冬和槐木下意识捂耳朵的反应都迟钝了不少。
徐宴之行至官道中,周遭有瞧他面熟的官员同他打招呼,他略带敷衍的,也仅是行之一礼,并无停下脚步攀谈的意思。
他在脑中捋那些繁琐事,鬼使神差往居安宫走。
赶巧的温苑秋心里挂记今晨那一档子事儿,在连通着的官道上堵他,叉着腰踮脚探身的张望,反看他悠悠闲闲的似是膳后贪足出门散步,愣是一眼不抬。
徐宴之步履缓缓,速度也匀,饶是如此也远超了从旁驶过的轿辇。
一身朱红衬得他身格外长,可在瘦高挑中仅占了一个高字,略宽实的肩膀与那文臣该有的羸弱身板子有些搭不上边。
“不仔细瞧还没发现,这人怎么又高了几分。”温苑秋哀了一声,招手让身后的琅冬和槐木准备好预办的事宜:“快,他来了,一会我将人拖进来,你们就立马把门合上锁死,我用蛮力还是能将他拉进来的。”
徐宴之正分神,忽被一道巨力拉扯,身子由着那股劲,斜着身栽进了宫门内。
温苑秋一把挽上他的手臂,这头只是听到‘吱呀’的一声,在他进来那一刻宫门就应声关了。
琅冬和槐木在门后配合着自家主子,锁上了门伸手交差:“郡主,万事俱备,奴婢就先退下了。”
“你跟我过来!”
“郡主?忽然将我拽来是要做什么?”徐宴之回头看了眼合上的宫门,他弯腰凑到她面前,笑意自唇边绽开:“这白日里就合门将我锁在宫里,孤男寡女独处一方院落,郡主意欲何往?”
但温苑秋可没好脸色给他瞧,冷脸瞪着他:“你是疯魔了不成?好说歹说都不听,苏大人说了多少次?我也劝过你,现在贼寇肆虐在那凉州一带喊打喊杀的,饶是你再同我兄长习练些招式,也斗不过那些杀人不眨眼的贼匪呀。你说说,昨个夜半就走了,身上可又伤到哪儿了?”
徐宴之有些许心虚,但面上不显只是抿唇笑,足下微动往宫门处挪。
“我知道分寸,自然是不会让郡主挂心。但沈家小姐也陪王爷去了,郡主与她关系不错,怎就不说她?我好歹也是身强力壮的男子,在郡主心里,我就如此中看不中用?”
“油嘴滑舌,也不见你在外面这样,都不够让人看笑话的。”
温苑秋看到他细微的小动作,手上施力拽住他,心中更加笃定了猜想。
她着急上火,立即就骂道:“徐宴之,你又充什么混蛋?适才是我不对偷听了皇叔你们说话。你说你知道分寸?你看我像是好糊弄的?你一个文臣去瞎凑什么热闹?让兄长和苏大人领兵去,总比让你去拖后腿的强。”
徐宴之被她骂的愣在原处,由着她的劲跟着人进了殿内。
一进殿温苑秋便反锁了殿门,双手极麻溜的去解他的官袍。
夏日的衣衫单薄仅是一件裹在身上,多穿一件都觉热的发汗难受。
可温苑秋解了一层又一层,鼻中吸嗅到一股血腥混着的药味。温苑秋面色极差,掐着他的手臂有些发狠:“一钱马钱子通络止痛,两钱效果俱佳,疗跌扑损伤是首选的药材。这味浓,你用了多少?”
徐宴之眸光微闪,大手握住她欲解开他贴身衣物的手:“莫要再脱了,郡主与我还不是到这种地步的关系。郡主要是不听,那我可就当郡主是默许了,今夜我再来借宿,我们做些旁的事?”
“少装那浪荡子,我跟你说正事呢,你别想借此糊弄过去。”见他似是不甚在意笑的轻佻勾人,温苑秋气不打一处来:“都这样了你还在说混账话?你本就是伤不得的体质,皮肉伤好得快可你的内伤呢?要是我猜的没错,我兄长那时捅你那两刀的伤都没有好全吧,你当我什么都不知道?”
温苑秋边说着,眼眶逐渐泛红,又道:“拾一我是救不了了,我原以为可以灸作引,用药物给他换血去毒,可前几日查过典籍,上面说这种蛊毒是用五毒虫为引,又集多偏门的毒枝制成,自身上有蛊纹开始便是深入筋脉连至骨髓。拾一是自出生起便有的,他父族母辈皆承蛊毒之脉,我听我娘说你是在九岁那年才有的蛊纹,我能救得你,可……”
徐宴之垂眸看她良久,散开的官袍被他随手穿好,温苑秋伸手还想阻断,反被他一手甩开。他身上惹人亲近的暖意骤然散去,本就淡若寒霜的眉眼,现在更添疏漠,他表情转变之快让温苑秋心底生寒。
“所以郡主不愿同我成婚,是心有避讳,原是早知此状又何必装模作样的对我好?如此,郡主早该与我保持距离,何故总管我的闲事。果真这人心总归是会随时而变的。”
他蓦然转身,大步往殿门走。
温苑秋差点被他气的背过气去,这语气听得她眼泪连连往外涌:“无理取闹,我看你就是个混蛋!你这曲解旁人意思的蠢样子是跟谁学会的?我明明是关心你怕你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你当我爱说这些?我看书中写的那些就心里难受,怕你一时脑热给忘了才跟你多提,你却觉得我是嫌弃你?”
徐宴之顿住脚,沉寂半晌复转身回来将这泪人抱进怀里。
他叹息一声:“又错了,我幼时得父母之爱太少,心中漂泊从不知哪里能落脚,现在好了这回算是伤了你的心。”
他将人拦腰抱起,让她坐在自己身上,边给她擦泪边哄道:“别哭了,没有下回了,连今晨的事也没有下回,我再不随苏大人他们去鹿内山,也多爱惜自己的身子。下回断不再曲解郡主的意思。”
温苑秋不搭理他的话,探身在桌屉里拿出些瓷白小瓶:“我明日将药方子托人带给拾一,你叮嘱他一日三食后按时服用,这些都是我拜求资历高的太医询问过的,可以给他用着去些散毒。后面该如何,我再作研究,你让他信我,我说到做到。”
徐宴之打量着她的神色,眼睫微颤乌亮的眸中藏了少许疑惑:“郡主这就不生我气了?”
依旧不理他的话,温苑秋搂住他的脖子,将脸上未干的泪尽数擦在他那身官袍上,似是在泄愤一般。
徐宴之立马心明,笑着抚上她的背:“当真错了,我在郡主这失了信,那我们约法三章?若我再犯郡主随意处罚即是,可好?”
“不好!我才懒得管你。”她伸手又将他衣衫解开,腰腹上缠着纱布隐隐的还能看到血迹。
片刻后她悠悠开口:“那日我被谢灵绮的人掳去江北偏处,其实身上压根就没有带药,是拾一悄悄递给我的,我还以为是你允许他跟来,但昨日一问原来是他听闻后便寻到此处,混在了人堆里。也听过他说一些旧事,他是个可怜人,为何心本善良的人却总得不到好的结局,而恶人总能得到所求所愿。”
徐宴之静默半晌,抚在她背上的手施力将人拢进怀里抱住:“人各有所求所愿,而善良之人不会破除陈规旧礼,作恶者敢肆意妄为不受约束,此因本性也是环境影响所致。我知晓谢关宁的事,他自小生长的地方净是虚与委蛇的人,孰真孰假实难分辨。我倒是佩服他这一点,他愣是活成了自己的模样,与他父亲并无半点相同。”
温苑秋不置可否,缓慢点头。
只听他又说:“我整日听拾一碎碎念念,自然能听出那是他的声音,看来他也不喜欢谢家人,那我便敢推断,我族受此罪难也有他谢家的一份子。”
温苑秋歪头询问道:“那你想如何去做?”
他挑眉一笑,答非所问:“我自然执念于和郡主永结同心,承百年之欢。”
徐宴之神色颇为认真,她登时羞赧无比:“能不能有点出息?旁人要功名富贵,你倒好的别具一格,除了要娶我,还是要娶我,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徐宴之一手就能稳握住她的腰身,手不规矩的在她软腰上掐了一把:“那自然是想圆了太王妃念想,王爷不大孝顺,也不为昔日临川王添砖加瓦,那郡主总要尽孝道。”
“兄长何时不孝顺了,你可别胡扯,不然小心我兄长又该骂你了,他若骂你,那可不会给你留脸面,才不管你是在屋里还是人前。”
她说道这忽然顿住,瞧着面前人狡黠又带着不明意味的笑脸,她登时一股灵思直冲发顶。
她立即从他腿上下来,将他拉起来,推搡着往门口去,张口便是撵人的话:“你快回去吧,这药瓶里面成量不小,也能给苏大人用好歹也是因你受伤,就算关系好也要还人情。”
他笑了笑:“郡主怎就断定苏大人是为我受伤?”
温苑秋歪头说道:“平素他都像护犊子一样护着你,你倒乐得两手空空被旁人当做珍惜财宝一样。可苏大人也不傻,只当你是手无缚鸡的文弱书生,我知道你还是能应付得来那些贼寇,只是我兄长他们上过战场又懂战略,你纸上谈兵不过看看过过眼,哪有那么多经验之谈?所以还是小心些,能逃就逃别总硬上。”
“能者为师,郡主在国学里没少受益,改日我该让郡主好生教导我了。”
温苑秋有些赧然,娇叱道:“少嘴贫,待下月我结课了,你定个良辰吉日我嫁就是了,你的所想所愿我还是能办到的,只是我往后要换个身份还是会有些不习惯,不知该如何做才好。”
“你自然还是临川的郡主,只是多添了一个身份而已。”言及至此,徐宴之忽而笑了起来,凑到她耳畔低声道:“只是有些与你我二人相关的事,郡主要是实在一窍不通我自然乐意教,手把手,包教包会。”
温苑秋实在拿他没法子,又不能封住他的嘴不让他说话,从他嘴里出来的话,她一句都听不下去。
“少卿大人快别说了,有失文人风雅和威仪,再这样我可要去四处宣扬了,说你礼崩乐坏,纲常已尽,看你往后还怎么受住那些人的目光。”
这话听了倒是管用,徐宴之立时正经了起来:“平素总端着怕人瞧见说我懒散误工,原觉与郡主相处十分自在,现在看来非也,郡主也会借机威胁我了。”
“一会还要同苏大人去趟凉州,这几日便不来居安宫了,昨日皇后邀世家女眷入宫赏景,另一方也算是给她们物色好夫婿,郡主能避就避,这御花园还是少去为好。反正日后也不与她们有多来往,不见也罢。”
她乖乖点头,抬手在头上抽下一枝金雀儿式的发簪,递给他:“这是在堂嫂那顺来的对簪,咱俩一人一个。”
“顺来的?”徐宴之微愕,看着那女式的发簪有些迟疑,但还是伸手接过:“我又用不得这种,郡主给我莫不是想让我放在屉匣里吃灰?”
温苑秋欲抬手在他头上落下一捶,恍然发现她平日对着愈发爱闹的槐木才是这样,下意识之举。她抬起的手僵着,因是够不着这男人的头。
“迟钝,你难道不知这是信物吗?寓意携手同心。我方才说这对簪顺堂嫂的话都是逗你的,这是沈小姐送的,沈小姐故里在肃州,那的人多少都会一些镌刻金银饰品的手艺。以前沈小姐还送了对龙凤镯但我没收,这回倒是她与兄长同来送的。”
徐宴之低吟一声应道:“原是如此,看来王爷不仅养敌为患甚至还被我假心假意打动了?难怪都说皇族温氏个个都有透着骨子的心软病。”
知道他语气里净是揶揄和嘲弄,温苑秋少见没有搭理他,正欲同他再作解释,殿门‘砰’的一声,门外闷沉的抽气声,令温苑秋心里咯噔一下。
紧接着便是温深时隐忍怒气的低沉声音:“姓徐的,今日别让本王见着你第二次,若不然本王扒了你的皮!背着本王来居安宫做什么?还锁了宫殿的门,你们当真不将本王放在眼里,还不快滚出来!”
言至此,又是‘砰砰’几声。
“完了,这下你肯定要挨揍了,这殿门都是自内反锁,兄长怎么进来的?琅冬和槐木肯定不会背叛我,将门给兄长打开。”
徐宴之倒是与她不同的样子,散漫的往椅子上一坐,抚几小憩:“无伤大雅,反正现在还未过午时,在郡主这小睡片刻。”
温苑秋急腾腾的,在雅几旁的窗棱处探头出去。
温深时自门处过来,睨着她,浓眉微扬:“开门,不然拆了你的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