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祁对自家妹妹一向宽容好脾气。
但苏祎这次做的太过火,一个公主一个首辅之女,苏祁瞥了一眼地上两人,忽然体味到了,徐宴之先前替他收拾祸事的残局时,是何种心情。
心力交瘁,想撞墙。
苏祎不知道自家兄长在想什么,但肯定是在生气,毕竟两人是同胎出生,关系最亲。兄长生的可爱又好哄,平时常带她四处玩,常道长兄如父,可她这兄长闹起来比她还欢盛。
但看现在,却是不然……气场都是冷的。
她战战兢兢,下意识往后退,反被苏祁抓住肩膀拉了回来。
一旁的温霁川看形势不妙,忙过去挡在苏祎身前,将两兄妹隔开。
但还是没挡住苏祁的一巴掌,推开他,落在苏祎脸上。
温霁川心上一紧,将人拢到身后,挡了个严实:“苏大人且先消气,本宫知晓苏大人气恼她不知分寸,但不该下此重手,寻常女子可受不住苏大人几巴掌。”
“她是寻常女子?殿下可别被她唬了。”
若真刀真枪的打,他尚不及苏祎,他们爹有意培养她,而让苏祁随意练,不练也从不说他半字。
后来苏玉堂同他详叙,他才知晓他爹的谋划,他看着温霁川,心里顿生烦躁。
“太子殿下宅心仁厚,我们无不敬重。但这事就该赏罚分明,见义勇为替人出气也要有度,将人往死里打便是错。”
苏祎红着眼争辩:“我与郡主关系好,别人伤她我凭何不能替她出气?你跟徐宴之关系也好,那要是他被人陷害你会不管?只许你可以,我做就事事都错。”
苏祁被气笑了,吸了一口气舒缓心情:“你跟郡主是何时认识的?今日设宴你才有机会认识郡主,你说说,你接近郡主是什么目的,你的小心思我一清二楚。”
苏祎红着眼眶,硬憋着泪不让它流。
苏祁没再看他们,遣了几个宫婢将地上两人抬去温霁芊的宫里,走前似警示的瞪了苏祎一眼。
温霁川上前递给她一方干净手帕:“你兄长说的气话,快擦擦,脸上的粉都化了,掉泥坑了罢。”
苏祎推了他一把,粗暴的用衣袖将泪擦去,喝道:“起开!别假惺惺的,你明明早就来了,却一直旁观看戏,虚伪,你不就是想知道徐宴之的事,我且告诉你,他们俩不管有没有你所想的关联,你都别在中间插一脚,你若想让徐宴之为你所用,那你自凭本事。”
本在园林另处的世家女被吵闹声吸引,看到苏祎被苏祁教训,她们心里实在舒爽。但又看到太子殿下扯下腰间的羊脂白玉给苏祎冰脸,纷纷惊愕,像是撞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蹑手蹑脚的遁逃了。
苏祎脸上贴来凉丝丝的东西,她左闪右躲不领情:“别弄了,我兄长疼我,没打那么重,年幼时我偷着去找你玩,回去后被我爹拿着铁棍追着打,在床上躺了两天就好了,这不过就是一巴掌,我没那么娇气。”
男人皱眉:“怎么没听你告诉我?”
“小伤不疼的。”苏祎不以为意,忽凑他眼前:“怎么,你还想替我出头呀,就算你有义气,但就你那小身板,恐怕还不及我抗打。”
温霁川握住她的手往自己胸口上放,笑道:“已经不是小身板了,现如今我还比阿姊高了许多。”
“哎呀。”苏祎真切的触到,脸上的巴掌印烧了起来,连忙挣开他的手:“你做甚,堂堂太子竟这般轻浮,起开,我要回去等罚了。”
苏祎脚步匆匆毫无留恋的走了。
温霁瑶在旁轻咳一声,脸上看戏的表情明显:“殿,殿下,我也先行一步”
“……”
他转头瞧了一眼林公公:“五公主在这你为何没提醒?”
“奴婢,奴婢……”
温苑秋是被舔醒的,闹闹舌头上带着倒刺,她半梦半醒时只觉脸上又湿又痒。
张开眼便是闹闹那张大白脸,她习以为常,直起身将闹闹放在床内,闹闹喵呜一声蜷窝着缓缓摇尾。
“琅冬阿姊,郡主醒了。”
形影不离的桂木和槐木,挑起门帘探进脑袋,随后又缩了出去。
不过片刻,门帘又动了,琅冬端着个白瓷小碗进来:“郡主感觉身体可好些了?”
她点了点头。
“先将着姜汤喝了暖暖。”
见她接过饮了一口,琅冬絮絮叨叨的说:“少爷将郡主送回来就走了,郡主孩提时性子活泼又百无禁忌,最喜去河边抓鱼,七岁那年不小心栽进了河里,好在有过路的渔农将郡主捞了上来,回来后一直发烧,三四天都没醒,油米未进,少爷最自责,郡主说少爷看管严格也不无道理,今日少爷的神色,肯定又是怨起了自己。”
温苑秋静默良久,方道:“多亏有他。”
“奴婢听说了御花园的事,同脉一族竟能下此狠心,实在令人心寒。”
殿门被人推来,温霁川换了身较素的直襟宽袍,透着纱帐门帘能看见朦胧身影。
“本宫来瞧瞧堂妹的身子,今日的事,本宫替七阿姊道歉……”
“堂兄。”温苑秋打断他的话:“无需堂兄替着道歉,堂兄没有管教义务,她有错那是她的问题,与堂兄有何干系。”
屋外的人沉默了,温苑秋穿好衣裳出去,见到来人她欠身行礼:“堂兄不必担心,我没事。”
他点头:“那就好,七阿姊性子极端,幼年养出来的脾性难改,若是日后她再来寻堂妹麻烦,大可以来找我,有何问题我替堂妹处理。”
“谢堂兄关照。”
“我出暗室晚,有缘在拘泥地见到你。”温霁川笑的温和:“后来才知晓先前父皇为堂妹言过婚约,谢昀确实对你与她们大不相同,我对他有些了解,谢昀待人表面恭亲大多客套,但独对你是不假真情,我想知堂妹有何想法?”
温苑秋一默,拿不准温霁川的意图。
半晌她道:“我对谢公子的看法,与堂兄应当是同等的,是可以相交的朋友。”
温霁川定定的看着她,像是想要看出什么破绽一样。
“堂妹且先休息,本宫还有事务处理,不必送。”他推开门走了出去,还颇贴心的将门合上。
温霁川走到门外人的身边:“可听到了?”
“听到了。”
“还有何想说的?”
谢关宁不语,心中愁绪经久不散,他在外被人夸出了花,但他自知胆小怕事,不敢独自直面,心中之人距离几步之外,却从不敢迈步往前。
二月中旬,受帝王封官加爵,参与殿试的十几人,除去特长鲜明的,其他全被分入翰林院,独有徐宴之和谢关宁直入各职。
谢关宁去了户部,直任户部侍郎。
徐宴之到大理寺门口,门就开了,迎面出来一个男人,脸上麻麻点点,虽有瑕疵,但整个人清爽干净。
男人同他行礼:“您是新上任的右少卿罢,属下是分配在大人手下做事的主簿,名唤方回,往后还请大人多多指教。”
方回身板笔直,一丝不苟。
徐宴之跟着去了住处,望眼整个寺内,整理颇规整,行至路中的人都毕恭毕敬的跟他行礼。
颇是陌生新奇,他不习惯。
走几步就有人过来搭话询问,脸上都是笑嘻嘻的,一时分不清虚实。
大理石铺成的路,建筑刷着一层如墨的漆,庄严肃穆。
他屋前种了芭蕉叶和墨竹,还有一方池水,几尾游鱼,跟他在王府上院子里的装潢差不太多,只是更为空旷了。
方回道:“少卿大人,这里是您往后的吃住办案的地方,要是还缺什么尽管同属下说,下官去找寺卿大人反馈。”
“不劳烦,若是来入职的话,也不需要什么物质上的东西。”
但当他推开门进屋后,就立刻想收回刚才说的话。
屋内陈设极其简单,简单到只有一方书案一个书架,一张床两个凳子。
“这……”徐宴之唇角微动,回身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方回:“日后……还是劳烦你罢。”
“成。”
方回点头,越过他进屋将两个凳子搬走了……
住这屋里还不如住牢房,来时方回说可供他吃住办案,这下好了,真就只剩下吃住办案了。
一床一桌……
半个时辰后,方回搬着高出他头顶的一大摞册子进来,往书案旁一放就准备走,脚都跨出了门栏,又忽然折了回来:“陛下应该同少卿大人说过罢,这个月底就要将法案起草出来递交上去审核……”
“说了。”
徐宴之依旧笔直的站在门外,没进去。
方回停留几秒,就转身出去,将他赶鸭子上架似的推进屋内,而后把门带上了。
一屋陈年老土的味道,气味冲的他眉心直跳。
他妥协了。
翻看起了往年案宗,大多是贪官污吏,嫌少涉及民间百姓,有也是闹得满城皆知的恶性案子。
想想也是,毕竟官官相护,官与官也相互管制,大理寺大多针对的都是朝中或地方郡县,几乎不为百姓服务,就算涉及百姓,也是朝廷利益受了侵害,才会派大理寺出马。
那这样一来,要官有何用?
做了官,维护的也是朝廷的利益,百姓的死活冤情无人去管。
拿领俸禄,得了权力,就该为百姓做事,朝廷也是征收税务得来的钱财,而且每年各地方还要给朝廷上供,长期剥削百姓,想要吸干他们的血,又不想管他们的死活,这样下来,要如何才能得来民心。
他一下就找到了法案起草的方向,随便研了墨,提起笔就开始写。
窗间过马,时间转瞬即逝,待他意识从纸张笔尖脱离时,手已发酸。
他将笔搁下,抖着纸张,轻轻吹干上面的墨迹,再仔细瞧了瞧有没有什么纰漏和疏忽。
“少卿大人,这,这新法案就写完了?”
他将写好的交给了方回,方回板正的脸上出现裂痕。他一脸惊愕,不可思议的翻着那五页纸。
“嗯。”徐宴之站起身,开始着手清扫尘土:“递给寺卿大人看看,要是有哪写的不对,拿回来给我,我重新更正。”
方回出去的时候一步三回头。
待听到江琮极高的评价后,敬佩之心油然而生。
“寺卿大人,这个新来的少卿大人年纪这么轻,眼界好生宽阔,这上面写的法案,下官每个都未见过,但又觉得句句在理,不过皇上那边……”
江琮坐在自己院里悠哉悠哉地晒太阳,笑得眼睛都找不着了:“诶,这就不用你操心了,他毕竟是正儿八经的状元出身,丢到我们大理寺里都是便宜了我们,瞧瞧我们大理寺里被上头拨下来多少杂碎,进士出身的都屈指可数,更别说是三甲之一了,这新官上任三把火,老夫感觉他能把大理寺一起带着烧起来。”
方回一下就被噎住了,下意识地觉得寺卿口中地杂碎是自己。
“啊?烧起来?”
江琮看了他一眼,不耐烦的开始驱逐:“去去,说了也不懂,赶紧干你该干的活去。”
方回欲走,江琮又说话了,边说话边把摇椅摇的咯吱作响:“去把案宗整理一下给君礼中搬过去,别叫那老东西闲着。”
“可是右少卿大人已经吩咐下官将案宗搬到他屋里去了。”
“啧……”江琮浓眉一压,看向他。
方回立马哈腰:“是是是,下官这就去把案宗搬到君大人屋里去。”
徐宴之翻到肃州沈府的案子,结果是自焚,于盛做为证人,腊月时放他回家正旦,而后被阿禄带去了大理寺……
但最终结果为何还是自焚。
沈立康恶意剥削、残害百姓的案子,至今还没盖棺定论。
“这办事效率……”
他刚合上案本,方回就叩门进来了:“少卿大人,寺卿大人说您写的法案没问题,今日早朝时递交上去,寺卿大人吩咐,要下官把这些案宗搬去给左少卿大人。”
“怎么今日一天都没见到君大人?”
方回嘴唇嚅嗫着,半晌才干巴巴的说:“大人今日出院子了吗?”
“没有。”
一阵沉寂,两人大眼瞪小眼,要不是身份有别,他真想说:一天都没出去,能见到个鬼。
方回率先开口打破沉寂,顺便换了点恭敬地措辞:“君大人这几天喝酒将胃喝坏了,正躺在床上休息呢。”
“哦。”他闻言,沉吟一声:“既然如此,案宗交给我就好,让君大人休息罢。”
他说话间已经低下头翻阅案本了。
能察觉到,方回一直站在一旁没出去。
徐宴之问道:“这个沈立康的案子谁管着呢?还有沈府的案子为何放了这么久没有去查?”
方回沉默了许久,时间长了他也忘记了,本来就鲜少管案子,只负责监察文书和审阅公文,其他的也不怎么管。
“怎么了?”他神色寡淡平静,就这样静静的看着方回。
方回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
像是看出了他的窘迫,徐宴之收回目光:“有什么就直说,不必遮掩,我初任官职并无实权,又不会治你的罪。”
方回又看了他几眼,喉管作吞咽状:“属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所以这些东西属下不知道。”
他突然站起身,方回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看着宽厚高大的身形他莫名心怵,彼时君礼中身旁的衡茌也是这等身材,他初入大理寺时没少被衡茌掂出来习练剑术,力量之大他细胳膊细腿的身板,实难招架
“我去看望一下君大人。”
君礼中在自己屋里悠哉悠哉的吃瓜果,被衡茌切成了好入口的小段,他一手拿着话本子,一边被衡茌投喂,逍遥自在的一点也不像个病患。
他看的起劲,将话本子递到衡茌面前:“瞧瞧我说什么来着,这个女人有问题,不是骗财就是骗财,你还非说是骗色,男人哪来的色?一派胡言……”
衡茌笑眯眯的应和:“君大人火眼金睛,属下甘拜下风。”
现今市面上盛行推理话本子,上卷写故事,下卷写结果,限制只能先买上卷,只有猜出了结局才能购买下卷,这勾起了他们的好奇心和好胜心。
一群官员买了上卷一起猜结局,各执一词,各说各的,后来就演变成了押注,猜对的能得到其他人押注的银钱。
这可就便宜大理寺和都察院,里面大多是法学断案出身,胜率直线升高,将那群文臣输的差点连底裤都带不走,后来文臣开始排挤律官,不许律官与之同玩。
君礼中也是断案出身,但性格太懒散了,又是个出了名的老滑头,能偷奸耍滑绝对不脚踏实地,衡茌跟着他也受罪,总是赔笑,笑的脸都僵的不行。
这边,叩门声随即响起,平缓而规律。
君礼中一听就知道不是江琮,因为江琮从来不敲门,来找他直接就踹门了,他瞧着门外高大挺拔的身影,一拍脑袋:“哎呦呦,看来我是真的老糊涂了,把这事给忘了。”
他起身将桌上的东西能藏的都藏了,顺便小跳了一下,朝衡茌的脑袋上来了一记:“你说说你,老夫糊涂了你也糊涂?今日左少卿过来任职你怎么也不提醒老夫,去开门去。”
外面的人把衡茌看傻了眼,生的高大气势压人,相貌也实为惊艳,面上无表情带着凌凌寒霜,窄面高鼻,深邃眉眼甚是令之心颤。
“啊……”衡吾嘴漏了风,一道惊叹突然就跳了出来。
“啊你个脑瓜子!出去!”君礼中过来又被他了一记,他虽然年纪大了,但手劲可不小,那一下打的他头皮发麻,脑袋瓜嗡嗡作响。
衡茌连忙退了出去将门带上,走后嘟哝道:“好长的好似早年太常寺的那位……”
徐宴之不露痕迹的扫视了一下屋里,旋即就落在了君礼中身上:“听闻君大人身体抱恙,不知现在可好些了?”
君礼中慢悠悠的走回躺椅上坐下,装出一副病弱样:“辛苦你跑一趟来看老夫,本来今日是要去迎你的,唉,早知就少喝点酒了,遭罪啊。”
他极认同的点了点头,但君礼中的伎俩他早看出来了,一进屋子就闻到了梨和柑橘的味道,他侧了侧头往屏风后看去,这时君礼中立马从椅子上下来,拉着他往桌上坐:“来了就坐下喝点茶,有什么疑难的地方就跟老夫讲。”
君礼中眼眸一眯,撑起躺椅两侧直起身:“什么沈府?”
“……”
“这个案子不小,君大人若是勤勉,怎会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