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透了,秋夜里霜露湿气重,空气里都是潮湿的。徐宴之回来的时候在铺子里拿了一个厚实的藏青色袄子披上。
“公子背后的伤不要紧吗?我去告知王爷,”阿禄伊始见得一直有些担心他,觉得他素来文弱,背上被砍了一刀肯定不好受。
“不碍事。”徐宴之在车内说道:“不要同他们说,此事还是缄口为好。”
阿禄点头,下车给他披氅荡尘。
徐宴之见他动作颇熟练,宽和的笑了笑:“漠北和中原的生活大不相同,规矩忌讳也多,你来了多久就已习惯了?”
阿禄的性子遇人遇事好坏与否都先笑,他点头道:“习惯习惯,在漠北伽玛幸得王爷救助,不然我早被长兄一刀斩下马了,王爷吃的苦不比我少,我顶多被王爵子女排挤欺压,可王爷身边相交的知己朋友就只剩我了,我原本叫卓索纳是王爵小儿子,也就是你们中原所说的庶子,阿禄这个名字是因为王爷说禄代表福禄,王爷很早就教我中原的规矩和道理,阿禄每日都会温习已经学会不少了,但有时候可能出差池,望少爷莫怪。”
“徐淮诩。”他走到门口,温深时就风风火火的赶过来:“听阿禄说,你受伤了?”
徐宴之:“……”
他的请求和嘱咐,好似白说了。
徐宴之避重就轻:“还好,铺子里面没有事情,今日的账目都做好了。”
“本王说的不是这个,你以为你不让阿禄说,他就不会跟本王讲?他是本王的人,还有你,你少给本王打马虎眼……”
温深时有些恼了,他伸手就要去掀徐宴之的袍子。
徐宴之料到他会如此,他转身往屋里走,语气像是无奈的叹息:“王爷跟我到屋里来吧。”
屋内,烛火摇曳如蛇舞舔舐着微凉的空气,徐宴之将衣衫一褪背对着温深时说道:“王爷帮我瞧瞧背后的纹路现在是什么样了。”
温深时拿着烛台走过去,伸手抚上他光洁精瘦的脊背,眸中有闪烁的烛火:“你身上的这些纹路淡了很多,本王记得小时候你背上的东西还很深……”
后面的话温深时也没打算说。
两人很小的时候,温深时喜欢吃各种果子,买的不吃就爱上树上摘,后来还带着徐宴之一起爬上树去,后来有一次果树的树杈把徐宴之的衣裳挂烂了,被温深时发现了背后的秘密,徐宴之不让他看总遮遮掩掩认为自己背上的东西是不祥的,但温深时看到后依旧每天找他玩,就像失忆一样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夏天男孩子总是喜欢光膀子玩水,而徐宴之总是裹着衣服从来不脱,旁家的孩子都排挤他说他像个小女孩儿一样娇气,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什么不脱衣服。
温深时是知道他背上的纹路的,但从未把他当一个另类看待,也从来不问他为什么背上会有这种东西。
温深时的视线往下落,看到他腰上缠的绑带,绑带上还有一些血,还能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药味。
“你的伤是怎么弄的?今日在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本王一日不在就出事了?”
徐宴之将衣裳套好才开口说话,但是却答非所问:“今日午时,我去府衙看了看无人认领的尸体,发现那三具尸体背后也有那些纹路,我爹是莱掖谷的人,我们背上有纹路一点也不稀奇,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越来越浅……”
温深时还是头一次知道他的身世,不免有些吃惊:“莱掖谷是一个永远与世隔绝的地方,能见到那个地方的人真的少之又少,你……”
“我爹是莱掖谷的,那我身上自然有他一半的血脉……”
“等等。”说到这,徐宴之脑海中不停的浮现今日那个男人说的话,他嘴里喃喃自语:“一半的血脉……”
温深时蹙眉看着徐宴之愣神的模样,又听他在低声嘟囔着什么,心里十分不解:“你今天是中毒了?怎么奇奇怪怪的。”
“我知道为什么,我背上的纹路淡了。”徐宴之情绪稍微有些激动,他声线有些颤抖:“但只是猜测,我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
“什么啊?”
温深时还在等他说话,徐宴之却急步往放书的书柜里翻翻找找,翻了一会儿他拿了一本书页泛黄的书本出来,放在书案上翻,忽然停在一页上:“我以前看到过一本讲生物血脉的书,那么我大概知道,为什么今天那个男人说我身上只有四分之一的血脉了,因为我母亲是迁泽温的人,而我父亲是莱掖谷的人,按理说我应该拥有二分之一血脉的,如果我父亲身上也没有纯正的血脉,那么到我这里就稀释成了四分之一。”
“难怪那些人不太喜欢我父亲,原来是这样吗?血脉不纯正受到同族人排挤。”徐宴之双手撑着书案,情绪激动的很,说话的语速也很快。一副马上要疯魔的样子,看的温深时心里都有些怵了,平常徐宴之都是沉稳的很,今日实在是有些反常。
温深时走过去,将手中的烛台放在书案上,然后在他身边坐下说道:“你今天到底经历了什么东西?怎么感觉你精神不太好。”
徐宴之转眸看他,眸中清亮无比。他将今天在府衙发生了所有事情,都和温深时说了。
听完,温深时却笑得开怀:“看来你倒是把本王当能够交心之人了,把家底儿都掏心窝子的说出来了。”
徐宴之眉梢一扬,看向他的眼神十分坚定:“王爷的为人,我还是信得过的,不过这也不是什么惊天大秘密,说出来也无妨。”
“你想入朝为官,也是为了查十二年前临川城的事情?”
徐宴之轻轻点了一下头答道:“是,也不是,突厥军到底是为何而来受谁指使我当然是要查的,他们一向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区区小国是怎么避开临川军士的眼线一举入临川的,我还是想不通。”
温深时说道:“想不通就对了,你一介读书人,你想知道的东西那是兵法,那是武将们擅长的。”
徐宴之沉默片刻,低着头翻书。
温深时站起身看样子是要走了,他看着徐宴之说道:“一会儿我叫阿禄拿着药箱,来给你换药,我娘那边我不会说的,你好好在家休息吧。”
徐宴之听到屋门关上的声音,心里有许多种声音,不停的响起。他现在思绪很乱,头还有些痛。
他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
他将书一合,刚巧他的本也被叩响了,门口传来声音:“公子,我是阿禄。”
“进来吧。”
见阿禄提着药盒子,徐宴之站起身将上衣脱了,很自然的往床上一趴拿着枕头垫着下巴:“劳烦你了。”
阿禄斜坐在床上,黝黑的俊脸上又一丝愧疚:“公子,阿禄今天不是有意违背你的命令,是……是因为阿禄真的担心公子一个人扛着不好受,公子和王爷的感情很好,所以阿禄就想着可以跟王爷说说,太王妃和郡主那里,阿禄一个字都不会说的,公子这次一定要相信阿禄。”
他将衣衫半褪露出胸腹,肩若削成,不像穿上衣裳那般轻盈瘦弱,反而十分结实,有一些肌肉。
阿禄看到了他的身材不由得觉得惊讶,在他以为徐宴之就是一个文弱书生。
阿禄轻手轻脚的解开他身上绑带,徐宴之倒抽了一口气,半晌后说道:“没事,我自然是相信你的,你的心意我也知晓。”
阿禄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说道:“我阿母说遇到困难了要跟家人说,不要自己一个人扛,大家都可以为你出谋划策,要是不说就是不把我们当亲人,自己一个人多孤单呀,身旁总要有人陪着的,人生路上那么长,公子也不想独自一人吧。”
说完阿禄还嘿嘿的笑了笑。
徐宴之没有说话,一直保持沉默,下巴枕着枕头看着窗外,外面的月光总是能在戌时左右,从开着的窗子落在他床上,桌上的烛台没有端过来,阿禄借着月光给他上药,冰冰凉凉的药膏涂在身上舒服的很。
“公子,药我上好了。”
阿禄“咔哒”一声扣好药盒子。
徐宴之半天没有说话,阿禄以为他睡着了,于是伸过去头查看,却见他眼眸很亮,一眨不眨的看着窗外的天空,瞳孔虽然是乌黑的,但却在月光的映照下变成了银灰色,他轮廓鲜明的侧脸中都出股疏离和漠然。
阿禄一直觉得他很沉静,人淡如菊,不太爱说话,总是做自己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