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宴之将明年春闱需要考的东西已一一备好,于他而言八股文,算较难。
他偏爱宅着,哪都不爱去,街坊四邻几年到头都很少见着徐宴之的人影。
往日闲言碎语转而变成,登门巧言求亲的,一个两个全被他借言轰了出去。
不长眼,他的亲事也是旁人能左右的?宋苑自小也是泼皮性子,回来得知后,抄起棍棒就寻到了那个媒婆家,少叫她管闲事。
温深时旁观,也不拦着,屋内宋苑的喝声消失了,他看着徐宴之:“小时候怎么不知道你好看,成日窝在府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媒人是怎么瞧上你这大一单子生意的?”
“我怎知晓?闲的罢。”徐宴之拿着账册对账,时不时拨弄几下算盘。
轻轻脆响,温深时听的竟忽然失神。
这么静坐着,赏前院厅堂外的一圆花圃,争奇斗艳,彼时在漠北整日不得闲空,被人用荆刺鞭子抽,剌许多道血痕出来,伤筋动骨更是常有的事,如今归国料理着要如何善后,好叫一群脑子有疾的文臣不疑他。
这个妹妹,他很喜欢,或许不管是什么样子,他大抵都会心满意足,毕竟与他血脉相融,又得他心心念念十几年。
看见温苑秋眉眼像宋苑后,他是松了口气的,幸好不仿温宏远,不然他铁定是没眼看了。
他也像宋苑的眉眼,只是在漠北磨练多年,已全然褪去稚气与柔润,眉目神采颇有武人那般坚毅。
温深时眉峰处有道很长的疤,距今有些时日,已经忘记是怎么来的了,比肌肤更深的疤痕,多添可怖,单看面相,绝不是良善心软的。
徐宴之仍低头翻看账册,时不时蹙一下眉,殊不知有一只手神不知鬼不觉的伸到他背后,拉开衣领。
徐宴之似是被触到神经,陡然往后直身,将笔搁下拉紧衣襟。
温深时皱眉轻啧:“怕被本王看见什么?多金贵,本王只是瞧瞧你背后的图纹还在不在。”
“在。”
徐宴之仍紧护着衣襟。
“……”
温深时不耐烦多说他,转了话题,道:“别总待在府上,出去转转,去铺子帮我娘也成,反正别让本王看见你在府上,不然就同本王入军营操练,二选一。”
“我现在就去城东。”徐宴之语气淡淡,但走出去的动作却急不可耐,好似再多待,就要遭逢什么难。
温深时在他背后嗤笑。
他换了身轻便的,月白交领直襟的霜花织金衣袍,暗纹繁多,原是温苑秋喜欢的一卷料子,后被宋苑拿来给他做衣裳穿,与温深时不谋而合的,叫他少穿暗色的衣裳,不显朝气,颓得很。
徐宴之忍不住叹气,他在宅邸过了十八九年,头一次有人指点他的穿着,自从温深时回来后,府上一切仿似有了生机,但又多出了许多麻烦事。
府上大小事务他不用管了,但却常反过来被温深时指挥着干活,哪里都不顺这个男人的眼。
宋苑在府外马车上坐着,等见人出来,看他一身白中藏金,衬的一张脸更是赏心悦目,但气态依旧散漫冷薄。
“淮诩,快来婶婶这坐。”宋苑边冲他招手,边笑他:“你小时多讨喜,爱笑话也多,围着王爷讨要机关匣子的制法,活脱得很,怎越长大了越是老成,你才将多弱冠呀。”
徐宴之先是一愣,也笑道:“如王爷所言,或许是鲜少出门,闷得罢。”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温深时跨坐上颜色纯正的枣骝马,居高至下的凝着他,说话是惯性的拖腔拖调:“娇生惯养的贵少爷,外头的烟尘能污染您,萎居在宅邸里也没见你养出来个什么好皮囊,远不如戏院里唱旦角的男人生的嫩。”
宋苑原是唇角带着淡淡的笑,两人拌嘴她也没打算维护谁,但听温深时说这些,她忽而侧目看去。
“阿时!我说什么来着,戏园里的男人那是寻常的吗?说过不许去那种地方,整日学女人涂脂抹粉,打扮又是花旦的云肩戏服,勾的就是你们这些正值壮年的儿郎……”
温深时未语,勒马先走了。
徐宴之劝道:“漠北民风虽开放,但王爷明事理,王爷去那是为了查事,并非是有意消遣,太王妃莫冤枉了王爷。”
宋苑这才缓神,道:“知晓了,还好他们兄妹俩的性子不像,要不然,咱们家都得被他俩掀翻屋顶。”
马车在路上行进了快半个时辰,突然颠簸了一下就停了,车内两人先是一愣,旋即外边就传来了温深时的声音:“前面过不去,往南边去的也只有这一条道。”
“出什么事了?”宋苑掀起帘子看了一眼温深时又转头往前方看去。
“前面是河港,捞尸人在打捞尸体。”温深时手里握着缰绳驾马上前看了一眼说道:“娘,我去前面看看能不能疏散一下人群,要是疏散开了,我们就能过去。”
徐宴之撩起车帘子往河港那头看的正起劲儿呢,温深时架着马走在前头还回过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了点怨气。
河港处的地上放了三排尸体,一共有九个。府衙的衙役将凑热闹的人群与尸体隔开,大声的呵道:“大家看热闹的都离远点看,到时候给谁看恶心了我们可不负责。”
一个穿着单薄衣裳,裤腿子卷到膝盖以上的捞尸人大声说道:“大家都离开吧别看了,尸体这种晦气东西看多了会冲撞大家的气运,而且这些尸体都是死了很久的难免会有尸气,到时候得了病就不太好了。”
说罢周遭的人都散了,有些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的跑到就近的酒楼上看。
宽阔的河面上还有几只小船,上面站着带着斗笠打着大网的捞尸人,有几个人似乎是已经网到了什么,将手里的网一合用劲儿往船上捞。
“官家,认领尸体的家属可来?”一个还未下河的捞尸人问一旁带头的衙役。
那个衙役有些为难的摇了摇头说道:“这尸体已经全身泛白肿胀,想看清本来的面目确实有些难,不过我们已经拿着失踪人口的簿子去查了,有近几年来丢失亲属的百姓前来认领时,自会有人将他们领走。”
捞尸人应了一声说道:“官家,我们虽然没有平秋那边捞尸人那么严格,但是我们也有我们的规矩,我们这儿一没有山那就更别指望有悬崖了,所以我们便将这尸体捞上岸放着,若是过了时辰还未有亲属前来认领,依照我们的规矩没人认领的尸体就要重新被投回到河里去。”
“为何?”领头的衙役有些不解。
“因为无人认领的尸身灵魂无家可归了,若是不重新让他回到河里,我们所有人都会冲到煞气,日后都会厄运缠身的。”
听捞尸人解释完,领头的衙役眉头依旧皱的紧实。
“哪有这么多怪诞的事情啊,没人理就先放着呗,直到有人领走不就成了?”
捞尸人面色有些为难,面前的是府衙的人他不敢硬扭着旁人听他的,但毕竟规矩就是规矩,如果不遵守真的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那要不这样,今日无人认领的尸体我们就先带回去放到养尸池里,如果超过十日无人领我们就把它烧成骨灰洒进河里去,这样……官家你看行吗?”
衙役点了点头说道:“但是最后要让我们在薄子里面登记一下才可以。”
捞尸人连忙点头。
“看够了没有?”温深时敲了敲马车,又重复了一遍:“两位,看够了没有?”
他人都清走老半天了,徐宴之和宋苑还坐在车门口往河港那瞧呢,他们离那边也不远说的什么也大致都能听清。
“徐宴之。”
温深时抬高了些音调叫他,徐宴之才回了神。
“王爷,有何贵干?”
温深时坐的高头大马,垂眸看人时带着些蔑视,他扬了扬下巴问:“看的这么入迷,你可知晓这捞尸人。”
“略知一二?”
“你问本王?本王怎么知道你是知一还是知二啊?”温深时蹙眉看他,周身又露了锋芒出来。
一旁的宋苑也拍了拍他,脸上带着笑意:“我想看不敢看的,但是我又好奇,你说说。”
“我不太了解这些,但是他们的规矩我倒是知道。”徐宴之一手挑起车帘子伸着另一只手指着远处的河面中央,漂浮着的一团黑色的东西说道:“若是我眼神不差,那河中央河流湍急冲不倒的那就是他们口中的立尸,碰到尸体直立水中露出头发的,他们都不会去捞,即便是给钱他们也不会去捞。”
温深时眺望着河面上,还真是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几个捞尸人的船都绕着走。
“为何?”宋苑狐疑道。
徐宴之笑了笑说道:“捞尸人只捞尸体,其他什么事情都不会做,一般这种尸体身上都会背负一个案子,而且还是一个有冤情的案子,所以在捞尸人眼里立尸就是煞气,捞不得。”
徐宴之将帘子一放,继续说道:“一尸捞三遍还捞不上来,那这尸体就不能捞了,而且雷雨天捞尸也是捞尸人的大忌,如果触犯了,他们的小命,说不定就不保了。”
温深时问道:“你还信这些?什么鬼什么煞的?”
“那倒不是,每一行有每一行的规矩,他们有他们不能触犯的理由,我们自然也有我们不愿意被旁人触犯的东西,各司其职各做各事罢了。”
徐宴之声音有些沉应该是话说的有点多,累了。
宋苑恍然点了点头应道:“有道理。”
车外,温深时的语气有些不耐:“行了,这路都清了好长时候我们愣是在这儿看了半个时辰,今日铺子里面的账……”
温深时话还没说完,马车内就传来宋苑的惊呼声。声音有点大惊到了前面拉车的马,坐在车外的车夫死拉着缰绳拽了好一会儿,才将马儿安抚住。
宋苑十分的急躁:“得赶紧去了,要不然账本写到亥时都写不完,现在正仲秋时大家都要来买衣料制衣裳,今天可有的忙了。”
“太王妃莫慌,写账本我也会,正月前我都陪你来铺子这边吧,刚好可以熟练一下,要是日后成亲的话,就不用为了做账本而发愁了。”
宋苑脸上顿生惊异之色:“怎么……怎么突然提到成亲了?写府中账本的话应是交给你日后的娘子管着,你安心在外面做事才对,你日后要是考中了,可不得天天在朝中忙活。”
虽说如此,但是宋苑更惊讶的还是徐宴之头一次提到成亲的事情,不过仔细想想如今徐宴之已经快二十了。
宋苑询问道:“那你可是有什么人选了?”
他随口一提,没想到宋苑就抓到了他的话柄。
“太王妃也知道我天天不出门,哪儿来的人选?只是随口一提罢了,成亲这种大事,现在时候还未到呢。”
徐宴之有些无奈,他抬眸瞥了一眼车窗看着帘子半天没有被人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