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苑秋还坐在床上喝着琅冬熬的银耳莲子羹,被突然开门的声音吓得碗差些拿不住。
见到江霖裹了身雅素的金丝绣云雁衔枝,鹅冠红的褙子,发间加之龙凤金饰,少了平素繁杂的装束,今日见得让温苑秋觉着亲近了不少。
但现下,她脑子里全是章周同她讲的事。
她心绪如麻,正当愣神之际,额间传来一片温热抚触。
江氏一改往日严肃,声音温和:“霁月可是想阿娘了?”
温苑秋点头:“想,我这年岁当是最恋家的呀,宫里很好,陛下和娘娘待臣女都好,但臣女还是未习惯,等习惯了或许就不想了。”
江霖眸光柔软,难得温柔不少,盯着眼前俏媚又嫩生的脸,抬手将她额前散乱的发丝拢至耳后:“本宫对你严苛让你难受了,望莫怪,居在深宫哪也去不得,本宫瞧着也心酸,霁月本就不属后宫女子。”
江氏眉目尽柔,如此,温苑秋也不觉江氏不是真心待她。
她沉默着,只是颇为乖顺的听。
“生的倒是少有的好颜色,但容华易逝,本宫还是愿你寻个挚诚之人,过的安心,若能独自也算富足,本宫能给你所求,那谢家小子若是言行有失,或是做了什么逾越之事,你一定要与本宫说。”
她呆呆的瞧着眼前带着忧悒色的面容,嫣然笑道:“臣女明白。”
江霖又抬手抚触至她额首间,她的手虽然纤细,但骨外无肉,不似她阿娘那般柔软好握,先前温苑秋险些摔倒被江霖抓住了手扶稳,那一瞬的施力硌的她手掌生疼。
她顺势摸到江霖的手腕,神色变了变,抿着唇问道:“皇后娘娘可曾让太医府的医官诊过脉?”
江霖明显愣神,轻巧的将手抽回:“本宫身子很好,何需使唤太医府的人。”
“皇后娘娘无需事事回避臣女,臣女看过不少医书,自然懂得一些医术,臣女深知皇后娘娘谨慎,不想惊动太医府,更不想惊动皇上,其中有何隐瞒之事,臣女不会过问,还请娘娘信任臣女,臣女一定能将娘娘医好。”
她神情坚定,江氏难得心软,眉心拢着,双眉结成八字。
她终是点头:“好,本宫相信霁月。”
温苑秋喜笑颜开,唤来琅冬将她珍藏晒干的药材搬出来。
于是乎,温苑秋以研钵磨粉,以戥子称量,生炉熬药,动作熟练。
江氏则在旁看的直愣神。
“霁月若不生在皇家,还能凭手艺入太医府做个女医官呢,本宫见过女医官研药,仅是甄选就花了不少时间。本宫见霁月在屉子里选的飞快,可比那些女医官强太多了。”
温苑秋更难得听到江氏夸人,一时间有些晃神,双颊不自觉的发红:“熟能生巧罢了,何况臣女喜欢,喜欢的事情自然要做好。”
江氏颇为满意的点头,端起茶盏饮下几口,未再与她言语。
过了一个时辰,炉上砂锠散出药香,细嗅有几分苦涩味,不浓重,应是药材不多。
咕嘟声停,琅冬将药汤倒在瓷碗中,端来放在江氏身旁的桌子上,等放凉。
琅冬移步将屋内后窗打开通风散气,温苑秋鼻翼翕动,拉住琅冬道:“将药材按方子帮我分装好,下次我带着去宫外熬。”
琅冬应下并未多问。
“霁月你来。”
温苑秋转头走到主屋,见江氏端着汤药碗放在唇边试温。
温苑秋手捧着装蜜饯的碟子:“皇后娘娘且含一颗枣再喝吧。”
“不必,本宫不嫌苦。”
于是,江氏轻吹去面上浮沫,一口饮尽,其间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温苑秋咽了咽口水,她看着都觉苦。
喝完药江氏这才含了一颗蜜饯,她眉头一皱忽然掩唇。
“皇后娘娘怎么了?”
江氏脸上浮出裂痕,推掉她搁在桌上盛蜜饯的碟子:“太酸了。”
“……”
能吃苦,却吃不得酸,难见,稀奇。
温苑秋默了一会儿,央道:“下次换些甜的。这药饮下后会发困,皇后娘娘不妨回去歇息,睡上一觉说不准就会觉着身子好一些。”
江氏温温柔柔的朝她笑:“你且忙,这屋里药味重,一会儿本宫差人送来香料,燃上半个时辰就能散味了。”
夜半伴着屋内袅袅熏香,温苑秋瘫在榻上,困意席卷视线朦胧,坠入无尽安恬的梦中。
翌日一早,琅冬照例叩门伺候自家郡主洗漱,主屋通着卧房的门廊上挂了两重纱帘,厚不透光的,她也瞧不见里头的人。
“郡主该醒了,太医一会儿就来给郡主诊脉,虽然郡主能给自己探病,但陛下那边不放心,还是早早让太医候着。”
“郡主?”琅冬又唤了几声也没人回应,走到床边掀开床帐。
“你们今晨谁起的早,可有谁瞧见郡主了?”琅冬从屋子里跑出来,逮着几个干活的宫女问。
见宫婢纷纷摇头,她急躁的冲进内殿。
“一大清早的,这是跑哪儿去了啊?”琅冬将居安宫里外翻了个遍,跨出门廊朝外头的宫婢大喊:“看好门,皇后娘娘来了同我道一声。”
宫婢茫然点头喏喏。
温苑秋在屋里躺了两天,骨头都要酥了,天还发灰呢,就掀开被褥跑出去了,她留了纸条搁在枕边,应当能瞧见吧。
刚走到掖庭,被里面悉悉索索的一阵声音吸引,她趴在门缝处偷看,隐约还能听到几声猫叫。
里面三个穿着素衣麻衫的宫女撩起衣裳的前摆站在墙角不知道在做什么。
“喵~”
一只黑猫怯生生的趴在围墙上,兴许是觉得那些宫女不靠谱,黑猫在房檐处踱步了一圈又往房檐上面走。
“急死了,这该死的猫,看我不将你弄下来饿上几顿。”一个宫女拿了个板凳放在墙边,那猫看她了一眼颤颤巍巍的站起来,四肢都在抖。
温苑秋正瞧得起劲,仿佛在跟着她们一起抓猫。
“堂妹这是在瞧什么呢?怎么还手舞足蹈的。”
温苑秋一惊,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她一回头入目是一张陌生面容,眉眼淡雅如墨五官有几分硬朗,素色简单的衣裳也能穿的矜贵。
宫里皇子不多,眼前的人她没见过,不过好生面善。
被温苑秋一直盯着瞧,脸上尽是迷茫色。男人倏尔笑了出声:“我唤霁川,头一次与堂妹见面竟是在这处,宫里哪个宫婢犯了错,还是想来此保人出去。”
头一次?看来确实没见过,宫廷内统共就五个皇子,加之眼前这位……
何时有第六个的??
温苑秋偷偷打量他:“真的是堂兄么?怎多出来一个,皇后娘娘同我说……”
“我住在掖庭后,孑然一身,鲜少有人见过我,还望经今后,堂妹不要同旁人说起,不过堂妹若在宫廷里无聊了,也可来此处寻我解闷,切记要独自来。”
他身上仿佛有谜,腰间一块刻了身份的牌子都没有,本让人觉得疑点甚多,但温苑秋反倒觉得他可信。
温苑秋默了良久:“我有疑问。”
“堂妹且说。”他移步下阶,随眼扫了扫四周:“若问我的身世,我言无不尽,但需换一个地方。”
“好。”
温苑秋沉默的跟在他身后,过了掖庭的宫墙,往右一拐,眼前俨然是一个较破败的宫殿,无人清扫的宫外落满了枯叶。
温霁川轻手轻脚的推门而入,前院地砖的缝隙间生出杂草,枯叶落在干涸的池子中,一种说不出的凄凉。
“这里是……”
“云澜宫,我的居所。”
温苑秋蓦然瞪大了眼:“堂兄就住这里?”
他这个堂兄莫不是私生子?那么多宫人,怎会发现不了。帝后二人亲口同她说的,她只有五个堂兄,五张脸她都认得。
温苑秋细细打量他,温其如玉,皮肤是不见天光的白皙,但却是健康的,气质是她所见皇子中最儒雅大方的。
见她表情生出好些种变化,温霁川笑声朗朗:“竟唬到堂妹了,我自然不住院中,而是住在云澜宫下面,宫人皆知澜妃亡故,更没有人知晓我的存在,只怕如今皇宫内只有皇后和锦衣卫指挥使,现在又多了一个你,我们母女二人也算离重见天日更近一步了。”
没等温苑秋说话。他又说:“我与母妃受皇后庇护,传出假消息,但皇后在外却吃了不少苦,我知道李贵妃给皇后下毒,我这有一味药引,可与你的药混在一起,饮三日,皇后身上的毒便能拔除,切记不可多饮一天。”
她倏尔鲜活起来,不拘谨了,离温霁川近了些:“是什么药引,堂兄可以给我方子看看吗?”
“恐怕要让堂妹失望了,此方含禁品,不可外传,少服治病,多服致命。”
她心头震荡,立时噤声不再多问。
温霁川望向宫阙瓦檐上的一块缺角,忽叹一声:“确实多年未修葺了,生出的杂草都快有半人高了,堂妹还是快回去罢,多留这身上染尘土越多,不干净。”
温苑秋复看他,觉着眼前男人在这待得更久些,却不见得是不干净的,有些似不染尘的仙娥,为何温苑秋心里莫名觉得像仙娥,因是见到男人不知何事已经飘到对面的矮墙上去了,转头冲她摆手,而后越下矮墙,消失的无影无踪,宽敞的衣袍仿似云织的绡纱,如她在话本中所见,登云踏雾的仙娥如出一辙。
他看不惯也不能私自清了,若有宫人来访指不定宫阙中会传更多谣言,诸如闹鬼怪谲等事。
待日头出山,她方跨出云澜宫,心事重重叠叠,消息隐秘又重大,她一时间觉着乱。
她出宫门时正巧撞上一个老宫婢,伛偻着腰,一双似鼠目的眼睛,黑得发亮,正偷着打量她。
“郡主怎在这?”说着还玄虚的上前探头往虚掩的宫门里看了一眼,道:“这个地方不好,病死嫔妃又克死皇嗣,郡主来这里干什么?”
温苑秋拉上宫门,转头朝她笑了笑:“初入宫尚不熟悉,便想着闲来无事出来转转,刚好走到这,里头净是荒草,唯有几株芍药开的不错,寻味过来的。”
说完,她绕开老宫婢走了。
“郡主去哪儿了?太医府的医官来了几次,瞧瞧这天,都快午时了,早膳奴婢不敢传唤,也不知道郡主能到何时回来。”
她心事重重的回了居安宫,琅冬迎面过来。
温苑秋反握住她的手,遣散殿内宫婢,独自将琅冬拉进屋内。她答应了温霁川不可往外说,她自是言而有信。
只是她初入地下,进去时以为自己尚在梦里,还掐了自己一把,怎会有人在地下独辟一个小屋,她那堂兄瞧着……像鬼似的,身量高且身材清瘦,一身白袍拖着地,也不束冠,长发披散着仅用与袍同色的带子束着。
琅冬见她脸色发灰,难看极了,忙给她倒水递去枣花糕:“是不是饿坏了,郡主且食些点心,奴婢去传早膳来。”
“不是不是。”温苑秋嘴上言道,手却诚实,接过便往嘴里塞:“饿,但我有事问你。”
琅冬泄了气似的,无奈的笑道:“先用膳,等郡主吃饱了再说。”
好吧,胃囊诚不欺她,确实饿的前胸贴后背了,需补给装填。
不到半个时辰,她将桌上的云吞竹升面吃的仅剩一两虾米,方搁下碗。
“你在宫里没少四处走动,可听老宫婢说过,云澜宫荒废了多久。”
“云澜宫?”琅冬收拾碗碟的手一顿,蹙起眉头,嘶了一声:“郡主今晨去那了?可别再去了!”
温苑秋不解:“怎么?”
“奴婢确实听宫里的人提起过,常有半夜游宫巡查的公公说云澜宫一片闹鬼,撞见个一身白衣裳的人,头发披散着站在路尽。云澜宫临着掖庭,先前掖庭死过两三个宫婢,是犯了错被嬷嬷打死的,不知道是不是冤魂不散……”
温苑秋接上她没说完的话:“冤魂不散站在通着云澜宫的官道上吓人?你怎还信这个啊?”
琅冬含糊着道了句‘不可信其无’,而后端着碗筷走了。
温霁川怕人接近云澜宫,还整这么一出戏,她这个堂兄实在有趣。
温苑秋靠在椅子上,掏出温霁川给她的药包,量少够用三日,还真一点不肯分给她研究,她放在鼻底去闻,也闻不出来到底是什么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