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的监生窃窃私语,将她置于众矢之的。四面八方的目光如江水汇聚大海一般全都落到了她身上。
“瞧啊,那个不就是那日替池极出头的女监生吗?看着如此乖顺行事倒是勇敢。”
“放榜时我瞧见她还是第一名呢,池公子在第二名呢,你说他俩……”
“那又如何?那日查出害池极的可是内阁首辅的长孙女谢灵绮,也不知道谢灵琦还能不能来。”
“当然能来了,这考试不过是个幌子,那学政就是在诓骗我们罢了。”
“谢灵绮今日要是来了,就她那养尊处优又嚣张的性子,那日吃了亏,这女监生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温苑秋在一旁听着,心里凉飕飕的。她确实冲动了,心里只期盼着别来没事找她的麻烦,或者道个歉什么的?
在温苑秋心里犯嘀咕的时候,只听一声惨叫,是方才那个说谢灵绮养尊处优又嚣张的女监生,现在正躺在地上痛吟。
两个穿着打扮都像婢女的女子,将那个监生推倒在地,一个人扯着头发一个人压在那女监生身上,模样是恶狠狠的。
那女监生吃痛的瞪着那两个婢女,目眦欲裂:“你们是哪冒出来的贱婢,知道我本小姐是谁吗?”
“你是谁呀?家中可有官至三品的大员?瞧你这身打扮,哪个不入流的家族都能来国子监念书,莫不是托关系走后门进来的吧。”
从亭廊处走来一个黛色衣裙的女子,衣着华丽琅佩甚繁,走至那女监生身旁蹲下来,笑容甜美可亲。
“没有?就闭上你的臭嘴。”脸上甜美笑容骤然敛去,按着她的头用力压,那女监生脸贴着地面,满脸惊恐。
周遭的人看清来人,皆做鸟兽般四散而去。
谢灵绮站起身,拍了拍衣裳:“下次要是再听见有人背后议论本小姐,往后在这国子监见着我就给我跪着走!”她俯身凑到地上趴着的女监生身旁温声道:“今日从你开始。”
说完,谢灵绮转眸看了一眼在远处看热闹的温苑秋,微微一笑跟她点头示意,颇有些杀鸡儆猴的味道。
“郡主快些走吧,还有半个时辰就上课了。”
谢会也知道那是谢灵绮,一个家子的人哪会不认识,他走前谢关宁再三叮嘱他,若是谢灵绮来了一定要拉住温苑秋,不要让谢灵绮有刁难她的机会。谢会本来还想着今日偷懒睡觉呢,现在看来是不能了。
谢关宁也是个贴心兄长,还给他专门做了一个“武器”——削尖的细竹。一防漏课二防误事。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这句话是何意思,可有监生来说一下自己的理解?”
教五经的先生站在讲坛处,看着屋里的监生一手拿着书卷,一手负在身后。
坐在下面的谢会早就困了,本就不大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隙。
先生见无人应答,便在屋里扫视了一圈,最后视线落在打盹的谢会身上。
“那位监生你还说一下自己对这句话的看法。”
谢会还在迷迷糊糊的打着盹,头一点一点的样子十分滑稽。
“谢会醒醒,先生叫你了。”一旁的温苑秋压低声音唤他。
一听先生,谢会瞬间清醒,一脸茫然的看了看温苑秋,见温苑秋一直低着头不看他,他这才将视线挪到先生身上。
这先生的脾气还算好,并无责罚他。颇有耐心的重复了一遍:“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你来解释一下是什么意思。”
谢会站了起来,无措的挠了挠头说:“三,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是,前面有三个人,里面肯定有我的师,师?”他还没说完,整个屋子里的人哄堂大笑。
教五经的先生也不恼,继续引导他:“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你又有何见解?”
谢会被一屋子的人笑得脸红脖子粗,一旁的温苑秋替他揪心。
“就是,就是看里面有好人就跟着他,没,没有好人就,改掉。”
他刚说完,一屋子的笑声接踵而至比上次笑得更欢盛,就连司业也被逗笑了,但是碍于是师长只得忍着。
先生转过身走回讲坛,边走边说:“好了,不管这位监生说的对错与否,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也是一种好事,做人也不可太循规蹈矩了,这样也会误了大事,你们可听明白了?”
“明白。”众人异口同声。
“坐下吧。”
先生从提问谢会开始就注意到了一旁的温苑秋,他看着温苑秋说:“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你应当是那个看破舞弊事件的监生吧。”
温苑秋点了点头答道:“正是。”
“你叫什么名字?”
开学时,国子监祭酒诏所有入学学员警示过,在国子监内一律为监生与先生,不得有任何身份等级划分。
她大大方方的说道:“学生名唤温苑秋,小字愫裳,未满及笄之岁,小字是未出生时爹爹取的。”
只见那先生双眸一亮,怔愣的望着她出神,片刻,先生轻咳一声说:“我们接着上课,放课后这位监生来寻我。”
温苑秋心中有些疑惑,但也没想那么多。
兴许是五经课太过枯燥乏味,一堂课下来众监生哈欠连天,温苑秋也没怎么听,因为这些江氏早就让她学过了。
一听外面有人打钟是放课了,一屋子的人个个精神抖擞宛如重获新生一般,拿起书本就跑了。
谢会倒是睡得熟,一屋子人都跑完了他才半梦半醒的直起身环顾了一下四周喃喃道:“人呢?”
“放课了。”
谢会抬起头看到站在一旁的温苑秋茫然的“啊”了一声。
“先生找我有事,谢公子肯定在外面等你,你先回去吧。顺便帮我跟琅冬说一声,她多等我一会儿。”
谢会昏昏沉沉的点了点头:“好。”
“先生找我有何事?”
温苑秋跟着先生进了书堂的后屋里。
未等来答话,只看见一直背着身的先生,将手隔在面颊处,猛然撕下了自己的脸皮。
吓得温苑秋连连后退:“这,这……”
她正欲拉开门逃跑,那司业转过身来,便已经是另外一种模样了,几步过来将她拦下。
“郡主莫怕,且听在下细说。”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陌生的面容,平复了许久才说:“你,你是谁?”
那人没答他,单膝跪在地上向她行礼,说出来的话也够她消化许久了。
“末将名叫章周,跟随傅将军身旁一直镇守扶西城以防他国来犯,十二年前的临川事件,郡主尚在襁褓,末将见过郡主,但郡主未见过末将。”
温苑秋屏气慑息的看着他:“扶西?那里离都城很远,你怎么会在这里?还假扮我的先生,何况,何况你方才是易容?话本子上的易容术现世当真存在?”
“扶西失守,贼人使暗招把傅将军抓去做了俘虏,来国子监假扮先生也是那人的要求,将军还在那人手中,末将只能照做,但不知道其意图,至于易容也是沙漠国都会使的手段。”
“那你找我做什么?傅将军被俘和扶西城陷落,此等大事,你应当入宫去同皇上禀报,你若有何不便我可以替你去。”
章周抿抿唇一脸为难:“正是因为偏远,朝廷的手伸不到那,只能依靠军中军士燃烽火或传信笺,可这些通通被贼人阻断,如今朝中无一人知晓扶西的事,抓傅将军的人不许末将将此事上报,末将跟随傅将军二十年有余,不想看到傅将军有难,所以便应了要求。”
保扶西一城还是保一个傅寒丘,他毫不犹豫选择的后者,即便被唾骂胸怀小不顾大局,也始终会选救傅寒丘。
温苑秋问道:“我们漠上三国不是一向有宿怨深仇,不是变着法子侵犯掠夺就是驻扎边界处对临疆的城池虎视眈眈么,他们肯放你一人归来,还指定要入这国子监里,古怪的很,莫非那人有何意图?”
章周笑了,笑起来眼尾处有些细纹:“郡主当真是聪慧,那日见您在院中替左御史的儿子出头时,末将有一瞬在郡主身上看到临川王的影子,实在相像。”
章周垂眸半晌,又抬眸深深的望向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
他呼了一口气,道:“郡主现在这个年岁也应当知晓一些事情了,郡主可知自己还有一个兄长?”
“知晓,虽然阿娘没有同我说过,但从旁人嘴里得知,我兄长去了沙漠国都做质子,可,可质子是什么?”
章周道:“人质,自古以来弱肉强食,当时我朝外患严重,陛下刚继位不久朝廷中就生了变故,外患未解内忧又阻,傅将军当时刚领兵入疆,尚不足力前后抵御,陛下便将作为世子的送入了伽玛,可世子有二三,偏偏选了临川王所出的小世子,当时远行时是裴将军送的,那么小一个孩子末将瞧着都心疼,陛下如今将郡主引进宫去,实则是弥补,现在又欲让郡主和谢家联姻,稳固的依旧是帝位,何来怜惜忏悔之说。”
章周蓦然站起身,双眸泛起光,越说越起劲:“沙漠国都是什么地方,简直就是人间的地狱,末将跟傅将军行军征战多年什么没见过,他们连自己人都不当做人看待,更何况是世子呢,是生是死,又有谁人关心?如今国势盛了,陛下也从未提过要将世子接回来。当时的世子也不过五岁,世子在半途问裴将军日后待妹妹出生了可否同他写信告知,那种地方定是有来无回的,裴将军只好哄世子答应下来。”
“兄长……”温苑秋低喃一声,眼眶便泛起了红:“会不会,会不会让你来这的人就是兄长,兄长定然还活着吧,不然怎会有人让你来国子监易容成先生呢?”
章周浓眉舒展,似是恍然,从怀里拿出半块磨的看不清样子的铜镜碎片。
“这是那人给的,末将当时被五花大绑了,也蒙上了双眼,只知道那人塞来了这个,说的话也是我们的语言,但身旁有跟着的手下说的话却是伽玛语,末将实在不敢推断那是世子。”
温苑秋接过那一小片铜镜碎片,反复摩挲,忽然惊呼出声:“是兄长,铁定是兄长,我忆起儿时心性好奇尚异,在我娘的旧首饰盒里见过一块残角的铜镜,像是自己打磨着做出来的一样,当时觉得丑便没拿出来细看,方才细想就觉得这个眼熟的很。”
可她心里却如寒风吹彻,满天飞雪尽落入心池之中,曾以为流着同样鲜血的人,定然不会害她,可利用也是害,曾将她兄长推入险境也是害,害的不仅仅有她,只配做那笼中之雀任人支配这一生吗,皇帝足够宽宏可做不到家国兼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