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窈闻言,羞愧不已,正欲告退离开,却又听男子道:“只是出窈,你需弄清,今日心焦到底是因为无法维持人形还是旁的事情,我才能够帮你。”
不过三言两语,出窈却觉得自己已经被戳破了内心,一时竟无法言语。她双唇无声的开合了一下,却半晌才发出声音道,“我还需要想想。”抬眼看到男子依然面如清泉、波澜不惊,只得匆匆行了一礼后落荒而逃。
待出窈的身影消失在莲塘边,男子又提步去了前面的铺子。
此时日头西沉,又了一天中该盘账的时间了。吴老汉下午在书斋里接待了来自醉城的两位文人,得知二人有文选一册想要刊印,便留了二人的落脚地点,让他们明日再前来同主家商议此事。
见到秦悯,吴老汉自是第一时间向他禀报了此事,原以为斋主会像往常一样让他看着张罗。然而却听他吩咐自己道,明日若是此二人前来,务必用莲心铃通知他,万不可让这二人随意离开。
吴老汉见秦悯如此郑重,连忙喏喏应是,心里也不由地紧张起来。他知道斋主并非凡人,能让他在意之事定然十分重要。
秦悯看出了吴老汉神情中的忐忑,便有意识地放松了表情,还安慰他道:“并非是什么大事,不必紧张,只是醉城不同于其他城池,有些事情还是谨慎些对待为好。”
吴老汉向来笃信他,听得他如此说,神情也放松了一二,一边为他添茶一边道,“斋主您也知道老叟我没什么见识,很多事还得您费心,唉,愧疚啊——”
“您怎么又说这样的话,”秦悯摇摇头道,“我不过——“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也给吴老汉添了一盏茶,看到杯中那浮浮沉沉的茶叶,不禁道:
“机缘至此罢了。”
“是,是,都是机缘啊——”吴老汉也有所感得叹一声道。
秦悯再回到照月楼中之时,天已是黑透了,林九早已掐着一个时辰写完了字,正窝在椅子里琢磨着如何用法术一次性将灯架上的十八盏灯给他一次性全部点亮。
她的法术与其说是学的,不如说是悟的,从前主人教她的那些基本的法术她压根没好好学过。这倒不是因为她贪玩不认真,而是她打心底里觉得人类练的功法和他们兽类用的术法不一样,而主人死搬古训,丝毫没考虑过她这样的特殊情况,是以挑拣着学了一点,剩下大半都是自己琢磨出来的。至于步重臣,见她法术用的还不赖,便以为是自己教学得当,并没有真的多上心,所以她会的法术也是七零八落的,很难达到高级修士那样闻一知十的程度。
秦悯进门后挥袖点亮五盏灯,见灯火下的林九一只脚蜷在椅子上,裙摆散乱,没个正形,便问道:“写好了?”
“写好了。”林九见在有了亮光的那一刻就把脚放了下去,然后又捋了捋裙子上的褶,一副淑女模样。不过她到底是个假淑女,只坐在那儿把桌案上的一沓纸往前一推,光任务完成志得意满的样子就能看出几分狐性。
她交差交得痛快,秦悯没却有立刻去看那沓子东西,而是走到离书案不远的一个盥器旁一边净手一边对道:“记住了多少?”
记住?
这还有记的事儿?
林九拧着眉头瞪圆了一双杏眼,一副“你是不是找事儿”的小模样。
见她如此表情,秦悯不受控制地轻笑一声。溶溶的月光穿过枝桠、透过墙壁照在他脸侧,映得上面每一根绒毛纤毫毕现。那沉闷的苍色衣袍被月色这么一洗,似乎也变的格外轻盈,让她一时竟有些怔忪。
她迟疑地看着男子走近,再一次感觉到眼前这个人的不真实。彼时,她还不知道,这就是直觉。
林九的字自然是不可能有多好看,顶多算是工整,因为步重臣从来没有想过要把她教导成那些深宅大院里的大家闺秀,能看会写已经算是他了不得的用心教导。
而林九自己也十分清楚这一点。
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是十分了解步重臣的,甚至比他自己以为的还要了解,所以她清楚的知道什么该上心,什么不该上心,什么可以显露,什么不可以显露。
可她显然还不了解眼前这个男子。
“笔力太弱,神形皆散。”这是秦悯给出的评语。
“我只是只狐狸。”言下之意是“你让狐狸学人写一笔好字,有病!”
“那从现在起,你就是人了。”男子一句话,直教她一口老血哽在心头。
她坐着,秦悯站着,少女的眼眸向上射出不善的眼风。男子已经有段日子没见过旁人如此直白的眼神了,他自忖自己大概也是岁数大了,多了许多宽容,这么看着竟有几分愉悦之感,便像摸小宠物那样摸了摸小姑娘的发顶,安慰之意十分明显。
眼刀费瞳仁,林九收回视线。
“今日让你抄的乃是《琴洲水经》,以后每日抄多少便要记多少,这有助于你修行。”说起正事,男子表情严肃了不少,还一面说一面将那两卷书拿起来,仔细翻了几页,见没见有什么新的折痕,于是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林九也不是对修行一窍不通,听得他此话,只觉得荒谬,便道:“斋主若是想折磨人就直说,我从未听过《水经》这等凡人看的书也能帮助修行的。”她一面说一面抱胸往椅子里面靠了靠,虽然肢体动作是畏惧的,但梗着的脖子却表现出一副“我已戳穿了你的阴谋诡计”样子。
秦悯挑眉,将手上的书又翻过去几页,“你从前修行看的是什么?”
“《太一不虞》《无常始命》《洛海缭琴》《四方格书》……”这可太简单了,林九张口便是一大串的书名。
男子听罢,翻书的手顿住,显然是被这流利的回答挑起了兴趣,接着道:“那背一段来听听。”
林九觉得他是故意找茬,但作为天地鬼斧神工所造就的她哪能被这等小事难住,故而依旧是洋洋洒洒的一大段:“太一藏于水,周而行之,是故不虞也……”
秦悯含笑听完了整整一篇,也不由道:“不错,步重臣确是没白教你。”
他这话本是夸林九的意思,但林九听过却是十分地不忿:这怎么就算步重臣的功劳了?她想要开口反驳,又怕气势不够,便猛地坐了起来,然而腰际一阵剧痛袭来让她整个人又倒回到椅子上。
好痛。
林九蜷缩起来捂住右腰,本来光洁的额头瞬间沁出了涔涔冷汗。
她这动作一气呵成,快得让秦悯来不及反映,只脸色也随着她倒下去的动作跟着变了,声音有点走调地问道:“你怎么了?”
小姑娘听到声音下意识抬头,却见那原本俏生生的芙蓉面如今已化作一片雪白,衬得那双眸子幽幽的黑,于是秦悯立马蹲下去想要替她察看。
但林九毕竟这会儿是个姑娘家,倒是让人一时不知道探看她哪里才好,正踟蹰间却又见她大喘了两口气,然后皱起脸道:“疼。”
“哪儿疼?”秦悯匆忙用指尖轻碰了下她有些汗湿的额头,想要输了一点灵气进去。
林九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但却把他的手从自己额上拿下来,然后艰涩地颤声道,“别输,没用的。
听罢,男子皱起眉头,又反手搭上他的右腕。
“我的灵气和你们人类的不一样。”林九一边用左手捂着右腰,一边逡巡地看着他的脸,似乎是想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些什么,然而没一会儿却听对方道:“不是内伤。”
不是内伤,那就是外伤了?
她将手从疼痛的右腰处移开,然后顺理成章地解开了外衫的带子。
秦悯见状,虽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心内已经在为她毫无礼数的豪放动作叹气了。
林九自己扒开右腰处的里外三层,然后就着烛火一看,嗬,一片黑紫色,怪不得她痛的厉害。
男子早就因为她的孟浪站起了身,何况不是内伤,他也就放下了心,却见小姑娘扁起嘴抱怨道:“斋主那是什么法术,怎么这么厉害?”
她自己试着略微碰了碰那伤口,针刺般直疼的嘶嘶喘气。
秦悯自知白天那术法看着唬人,实际上不过是用来吓唬她的,虽然普通人接触到那些字符会觉得灼烧,但离真正的烫伤还远得很,那不过也是幻术的一种罢了。但看林九刚才的反应也不似作伪,于是无奈地闭了闭眼后复又蹲下身子看向她右腰伤处。
这一看不要紧,连他自己都被那黑紫的颜色吓了一跳,不禁紧锁起眉头问林九道:“你确定这是被我的术法弄伤的?”
“自然是了,”林九听他如此质疑,一双眼睛睁得溜圆,口中还不可思议的道,“难不成还是我自己把自己搞成这样的?”
见她如此”情真意切“的指控,秦悯更觉得疑惑。他那按说无论如何也无法达到这样的效果,可这……
于是他伸出手准备将林九伤处的布料拂开一些仔细观察,但却忽见眼前轻纱飞舞、衣袂翩跹,椅子上的少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灰毛小狐狸。
小狐狸在椅子上趴着蜷成一团,眼睛也闭了起来,一副委委屈屈不想理人的样子,他便捏了捏小狐狸的白爪子,却听“啪”的一声闷响,手被对方一爪子拍了下去。
虽然这么大力气的病号属实少见,但病号终归是病号,在椅子上趴着终归不像个样子。况且楼上有床可供休息,秦悯便将小狐狸抱起来往楼上去。
林九不知他带自己上楼的意图,哪能在他怀里老实待着,四爪一齐发力,不一会儿男子的前襟就被勾成了破抹布。
秦悯带林九上到三层。
三层是他每日安寝的地方了,几颗很大的夜明珠嵌在梁柱上,此时正发着幽幽的蓝光同外面的月光一起将屋内照亮。四周摆设很简单,一张榻和一张大的出奇的翘头长桌几乎占据了多半的空间,其他的物件在相比之下都显得小小的。
他将小狐狸放在一张摇椅上,然后同她道:“用灵气治外伤你总是会的吧?”
但林九掀起一只眼皮看了看他没吭声,只在心里哼道:“什么破人,管杀不管埋。”
秦悯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叹道:“若是我来治,可别喊疼。”
林九“哼哼’两声,心想:“这里灵气如此稀薄,我若是自己能够治好,才不用你。”
秦悯通情达意的天赋不低,见她如此便起身走到一小小的五屉柜前,把几个抽屉都拉开。抽屉里十分有序地放着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他先是从中挑出三瓶,然后将它们拿到林九跟前道:“这两瓶,用来吃的,蓝色的一日两粒,白色的一日三粒;这一瓶是用来抹的,每日两次,先用两日看看。水在那边,你自己倒着喝吧。”
林九瞄瞄那三个瓶子,哼唧一声,意思是“知道了”。
不过是只小狐狸罢了。
秦悯一面想着,一面合着溶溶的月光看着摇椅中的这只小动物,目光里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温柔。
事情告一段落,秦悯也打算去做自己的事情了,他将三支瓶子放在一边,直起身随意道:“你今晚就在这儿修炼吧,明日记得下去习字。”
说罢,长腿一迈,几步就下楼去了,独留林九一狐支棱着两只毛耳朵瞪圆了眼睛:
啥?明天还得习字?
再说秦悯,林九这只狐狸各方面都超出了他的认知,让他不由地起了探究之心,于是这一晚就在楼中翻起了古籍。
照月楼二层堆着大堆的古本、图册和古器,它们被一层结界很好的保护着,水火不侵。不但如此,只要有外物从一层上来触碰到结界,设下结界之人也会知晓。此外,若是有人强行突破,结界消散的那一刻,里面的东西也会跟着一并消散。
这虽是一个小小的结界,但也足以说明主人家骨子里的强横。
秦悯下午出门的时候太过匆忙,没有来得及叮嘱林九不可上来。他原以为没有他的叮嘱,淘气的小狐狸会对这楼上的东西感兴趣,却没想到这只小狐狸远比他想象地乖觉,别说上楼,就连一层的东西都没有动过,也是十分地让人省心了。
不过他这想法若是让林九知道,定然是嗤之以鼻:凡人的破瓶子烂罐子,谁稀罕?就那些书,看了莫非就能成仙?
不过自他下了楼来,林九就恢复了人形,因为有些时候人形确实比她原身来的方便,她也没必要在这上面犟头。
第一次正大光明地睡床,她还有些好奇,不由地打量了起来。打量完了床,她又站起来看了看了一下四周:太空了,剔透的水琉璃墙壁让人毫无安全感,论舒适度还不如假山的山洞,起码那里空间小且气流通畅。非但如此,就说是作为修炼之所,那就更不如外面了,这么一点点透进来的月华,对于她来说不过就是塞塞牙缝的程度,聊胜于无罢了。
而唯一的优势——
少女躺到那又大又宽敞的床榻上,克制着右腰处的伤翻身打了个滚。
这上面香喷喷,又滑又软,还不错。
一夜无话。
一大早,吴老婆子就来到斋里打扫烧水,开始了一天的活计。
广陵镇没什么读书人,但账房先生多,而且镇上有些薄产的生意人,大多会让儿孙在私塾里学个三五年,所以七星斋并不愁卖些纸笔。至于书籍和图册,本来就是拉拉杂杂掺着卖的,不是铺子里挣钱的进项。虽然铺子里也做着板印书籍的生意,但镇上很少有人有这方面需求,故而铺子里大部分的书籍都来自来往于镜城与醉城之间的书商。
秦悯自己有规矩,七星斋卖的笔墨纸砚需十日进一次货,至于货源,有时候是那些纸坊或笔商的伙计上门提供,有时候是吴老汉则是推着辆小车主动去找。每当这时秦悯就会从院中早出来一些,在前院的葡萄架下面吃了早点,直接去柜台上等待客人上门。
他的一日三餐,大部分都是吴老婆子烧的,可以说七星斋的厨房就是吴家的厨房,甚至连每日吃的酱菜都是她在这直接腌的。不过她也不是一整天都待在这里,一般吃过了午饭,她就会去为了补贴家用到绣纺取些活计来做,到了傍晚还要侍弄自家院子里种的菜。
吴鱼并非独子,上面还有一个比他大不少的姐姐,只是早已嫁去了镜城。原本秦悯每月给吴家的钱已经够他们生活,但吴家二老失了儿子后就格外珍惜这剩下的女儿,总想着多赚些钱帮衬女儿一二,秦悯知道后便缩短了他们在书斋里帮忙的时间,使他们有空去做些别的。吴鱼知道后十分感激,所以为他做起事儿来更加卖力和细心。
在吴家二老心里,即便是能够不时的见到儿子并同他说说话,但他终归已经不算个活人了,除了做个心理安慰,家中之事已再无法依靠他。不得不说,父母很多时候就是一个矛盾体,既无私又自私。尤其是作为小老百姓,面对生活的现实,不得不努力去平衡其中的希望与痛苦才能勉勉强强活下来。
广陵镇不算大,吴老汉又出去的早,回到书斋时吴老婆子做的粥水还烫着。他们二老吃的东西比秦悯吃的差不了太多,秦悯的一日三餐也十分简单,只是胜在精细,好在吴家也曾经富裕过几年,所以吴老婆子的厨艺也勉强能够支应。
不但如此,就连林九每日所吃的鸡蛋和鲜肉都是由她弄好的,所以她早知道斋主养了只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