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九一溜烟地回到莲塘小院,吴鱼和出窈正在捡拾昨夜被雨打落的枯枝败叶。他们见她从外面回来,便围过来询问说笑。
林九不愿多事,只道是江中不太平,故而斋主带她到码头一观。 吴鱼闻言十分上心,他爹娘都是镇中的普通百姓,日子的好坏与镇上的荣兴息息相关,因此面上也带出了几分紧张。林九有些内疚,于是拍拍他的肩道:“有斋主在,应该不会有什么事的,你也别太过忧心。”吴鱼只得点点头。
出窈关心的事情与吴鱼完全不同。此前她以为林九不过是个开了灵智的野狐狸,未想到她不仅修出了真正的人形,还那般容色,心里本来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后来又见斋主带她出了门,一时心绪来回起伏。她问林九道:“昨日那可是你的人身?为何这两个月里不见你以人身示人呀?”
林九尴尬一笑,不过她此时是一张毛茸茸的狐狸脸,旁人倒也看不出这等丰富的表情,二人只听她道:“我学艺不精,所以化形时特别容易惹祸,就……平日里就不怎么用人形。”
吴鱼昨日在照月楼里誊抄书籍,并没瞧见林九的人身,此时听罢,十分地好奇。毕竟他此前一直是个不知术法不通鬼神的普通人,自觉自己以生魂之形活命就已是万分神奇了,见了出窈,更是叹大千世界之诡奇难见,如今再加一个林九,感慨之外,也只剩好奇。
于是二人催促着林九再次显出人身来给他们看。
林九难以拒绝,便如他们所言,化出人形。
吴家从前也是殷实人家,吴鱼未出事前也曾读书习字,如今见得林九人形,竟一时语塞,凝视半晌,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一首诗来:
“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何当结作千年实,将示人间造化工。”
林九回到假山里一连半个月都在睡大觉,吴鱼将她平时常吃的鸡肉和鸡蛋都放在洞外却也不见一根狐狸毛,难免有些担心。他隔三差五就往假山里看看,然而林九在那弯弯曲曲的孔洞最里面躲得严严实实,若是没有透视的本领,从外面根本无法找到她。
其实她也没怎么样,不过是怕秦悯再问她定合珠的事儿,索性一直躲着不出来。
尽管假山上盛着食物的盘子不是凡物,能够在炎炎夏日中保持冰凉、驱散蚊虫,但也无法阻止鸡肉的变色以及鸡蛋的失水发皱。吴鱼上午修剪花木时已看过了那盘中物,待到他在楼中抄完两卷书,那盘子里的肉和蛋依然原封不动地放在原地,于是就有几分焦急,在假山下小声地唤几声“林九”。
林九耳聪目明,自然知道吴鱼日日都过来看她是吃了没吃,躲了半个多月也不好意思再让他担心,不多时,一颗毛脑袋便从假山中探了出来。
吴鱼见她终于肯出来了,便踩上一块大石头上抻着脖子关心地道:“你最近怎么都没吃东西,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林九见他如此关心自己,不由生出几分歉疚,但她也不好同他说什么原委,只得找个借口搪塞道:“我没事,只是不喜欢雨天罢了。”
“你最近不吃东西,鸡蛋都扔了一小筐了。”吴鱼取下被两块石头卡着的玉盘,有些心疼地瞧了瞧里面的东西。
广陵虽然还算富庶,但也并非家家户户都能吃得起鸡蛋。
“对不起啊,”林九看出他的心疼,也知吴家今时不如往日,于是讷讷道:“我不是故意的。”
照月楼中,秦悯一抬头就看到了假山底下聊得欢实的一人一狐,于是轻点笔洗。随着他手指的动作,笔洗中泛起点点涟漪,与此同时,天边飘来一朵乌云。
那片乌云面积并不大,但很快就变成了墨色,吴鱼还没同林九说几句话,淅淅沥沥的雨点就掉了下来。
“下雨了,你回去吧。”林九知道他和出窈都是纸做的身子,不好沾水,见此情形连忙出言劝道。
吴鱼仰头看看天,见那墨云颜色不减,只得点点头取了玉盘回去了。
小狐狸向前伸了伸爪子,鼻头抽了抽,只觉得空气里尽是湿气,于是将头换了个方向,重新将身子蜷起来开睡。
对于林九这懒散性子来说,只要挑个好地方,天晴时好眠,阴雨时也一样。
不知又过了多久,半梦半醒混混沌沌间,她感觉到自己整个身子都被什么东西圈起来往外拖拽,于是条件反射般半眯着眼睛张口就往身侧咬下去。不过齿尖刚刚触到来物,一股浅淡又好闻的气息扑面而来,她便下意识的睁开。
目光所及是一截玉色的手肘,再往后是面无表情的秦斋主,林九长大的嘴微微一僵,鬼使神差间收回了尖牙,将咬便成了舔,眯着眼睛讨好般地轻轻舔舐了两下那玉管般的腕骨。秦悯将她从假山的石洞里抠了出来,然后抱回了照月楼。
天空中的黑云来的快去的也快,不多时地上又是一片刺眼的光芒了,被光亮所扰、幽幽从睡梦中醒来的林九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一摇一晃的大尾巴便完全僵住了。她被秦悯放在桌案上,身下是厚厚地空白纸张,周围是摆放整齐的文房四宝。
凭着先天的灵敏的直觉,林九很快就感到一阵不同寻常地寒凉从身侧侵过来,于是她偏头看过去,那里放着一只纹路模糊地空笔洗。根据往常的经验,有法术附着的玉制之物都不是什么凡品,她天然地觉察到了一股危机,身子便不由地躲向另一边,甚至险些掉下案几。
秦悯一手执袖,一手取了一支印有凤鸟纹的朱砂墨在砚台中慢慢研磨,见小狐狸似是想要跳下桌子,便将她一把捞了回来。林九试了几回都没有成功跳下去,也不敢硬刚,只是看着沙钟里的不停下流的沙子焦灼不已,不由抬起一只前爪扒拉了两下耳朵。
很快黑色的砚台中就盛满了红色的墨汁,秦悯用一支笔吸饱了那红色,然后修长灵巧的手在林九身扁快速游走,于是发黄的纸张上很快便出现了一连串以弧形排列着的字符。
尽管这些字符彼此之间留有不窄的空隙,但一眼望过去依旧有给人以一种具象的逼仄感。随着纸张上的字符越来越多,前面的字符就像人被逼到角落待不住了一般从纸张上站立了起来,并且持续不断地往空中挪动。
林九还没见过这种术法,便也惊得随着那字符站了起来,慌乱地抬起前爪往后躲。然而她还没退两步,皮肉就碰到什么很烫很烫的东西,甚至烫得她一激灵。躲藏过程中她挨到了旁边的字符,又被烫得惊跳起来。一串串的长字符挪到空中后逐渐连接,逐渐变成一个字符做成的牢笼,而且再有三四行就能完全闭合了。
小狐狸懵懂地来回扭头,因为怕烫只得缩在字符中间,它求助地看向秦悯,却见他还在飞快地运笔,这回她看着那玉管一般的漂亮腕骨也不再是只觉得赏心悦目了,反而有一阵发自内心的愤怒涌上头顶。
小动物愤怒上头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烫不烫的,只见的她两只爪子穿过字符缝隙往前一伸,呲呲呲几下就将承载着字符的纸张抓地乱七八糟。那些字符似乎是因为被外力破坏掉了秩序,移动的速度很快就慢了下来。林九见这招果然有效,又将那朱笔也一并夺过来,使劲用爪子薅那笔锋。那朱笔只是普通的毛笔,所以没几下就被薅秃了,可她仍不解气,见秦悯一只手还在停在纸上,一口便咬了上去。
男子看着气急败坏地叼着自己虎口的小狐狸,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气得是这家伙竟如此莽撞,本来几句老实服软的话就能解决的困境,竟被它搞得这般鸡飞狗跳——碎纸遍地,朱砂乱飞;笑得是虽然它一副气昏了头的样子,却也没敢真将他的手掌咬个对穿。说起来虽然他法力深厚,但终究是肉体凡胎,在没有防御的情形下也难敌野兽的咬合之力。
纸虽碎,笔又断,然而那些已成型的字符威力不减,依旧在半空中规律地移动着,小狐狸不时被那字符碰到,喉咙里便发出一点点委屈的呜咽。
“松开。”秦悯怕自己猛的抽手会导致她被那些字符烫道,所以说话的语气也是心平气和的。但林九也是个犟骨头,气性上来哪里肯放?
秦悯命令不动她,却也没打算真的罚她,他用另一只手抄起旁边的茶盏往空中轻轻一泼,那些红色字符瞬间被融化,滴滴答答地流到桌面上,所谓的“牢笼”顷刻间变作了一滩红色液体。
小狐狸虽然看到了这一切,但怒气仍然不消,只专心致志地叼着那只手,两只亮亮的灰蓝色瞳仁微向上瞄着,毛脸上写满了不开心和生气。
嗐,不过还是只小动物。
抱着这样的想法,秦悯又怎能真生得起气来,他将小狐狸抱下乱七八糟的桌案,然后作势要在她额间弹了个脑瓜崩。
他修为深厚,谁知道这一个脑瓜崩下去有多大力道,所以林九见状连忙往后躲,顺势便松开了嘴。男子虎口虽然没有出血,但上面赫然挂着两个清晰的小洞。
虽然林九咬人是假的,但她刚才被字符上的法术烫到却是真的,而且那种烫并非是因为温度升高的烫,故而她身上的毛毛看着没事,但那灼伤般的疼痛却是一时半会儿挥之不去。小狐狸不由从鼻腔深处呜了一声,想舔舔,却又觉得是徒劳无功,于是把头埋下去闭上眼睛生闷气。
她的下巴和爪子上都沾了朱砂,虽然有一小部分已经蹭在了男人的衣服上,但那一大半已将她身上的毛发渗成一缕一缕。
秦悯哪里忍得了这等脏污,他在桌案上虚虚一点,上面便出现了一条布巾,然后他布巾慢慢将那些鲜红一点点擦了下去。
林九看着他抓着自己的爪子认真地擦来擦去,本来已经没那么气了,但身子微微一动,被烫到的地方就麻痒难耐,不由让她恶向胆边生。于是她抽出那只还没擦干净的爪子,泄愤一般在秦悯膝上又刨又挠,苍色的布料被她抓的尽是一道一道的白印子,丝线一缕缕如蚯蚓般地支棱在上面,看得人闹心。
秦悯这回算是真正的体会到了老友信中的“野性难驯”。
然而若林九是只恶兽便也罢了,他小惩大诫一番,不足为虑。 可这么一只圆滚滚的灰毛团子,无非是因为疼到了而扯坏了二两布料,他倒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摸摸小狐狸的背脊无奈道:“若不是你随意乱动,哪里会吃这苦头。”
他这话一出口,就犹如点了个炮仗,眼前的小狐狸瞬间抽条变作了人形,坐在他膝头眼泪汪汪地指控道:“明明是你这人不怀好心,竟然还倒打一耙。”
两人距离骤然变近,秦悯自然是不习惯,他轻轻一推,林九便又坐回到桌案上。她大吃一惊,以为秦悯又要使用法术禁锢住她,伸手就揪住了男子的领子,张口欲往他脖颈上咬去。
男子皮肤白而细腻,右耳下的颈侧却生有两粒小痣,算是两个瑕疵。从前林九一直是只讲究的狐狸,肉色不鲜艳不吃,花纹不好看不吃,鸡蛋不白皙不吃,如今见到这两处“瑕疵”便不自觉地愣了一下,然后鬼使神差般地在上面舔了舔。
暖烘烘的气息喷在秦悯耳际,让他终于意识到不能再放任这只小兽每日睡觉了,必须给她安排上修行者必需的功课。至于第一课……男子偏了偏头,淡声道:“什么样子,松手!”
林九也知道自己逾越了,她抿抿唇,从善如流地松手站好,然后状若无事地看向四周:外面天很蓝,树很绿,花开得也不错,蝶舞翩翩,群莺乱飞。
“以后都用人形吧。”男子站起来,骨肉匀称的手掌滑过被揉烂的衣料,那斑斑的痕迹立时变得平整如新。
“从明日起,你每日都需在此习字两个时辰。”抚平了衣料,他又隔空轻点,刹那间洒的到处都是的朱砂如同有了生命一般,争先恐后地落回笔洗中。
“今日一个时辰。”几层被扯碎的纸张没能恢复原样,被扔在了炭盆里。
秦悯绕过案几走到靠近门口的一处书架,拿下了两卷书册。
虽然林九还在看天,但耳朵尖尖上的红色已经消下去了不少。她承认自己养气的功夫还不到家,尤其再看秦悯,脸上不但无半分异色,甚至还转过来随意地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紫毫,问她道:“以前可曾习字?”
林九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然后回道:“练过……一点点。”
“以后你都在楼内睡觉,不可再躲在假山中,用膳也要坐在桌旁,用碗筷来吃。”秦悯一面将桌子上的笔墨纸砚俱都摆好,一面口中说着各类规定。
“我喜欢在外面!”少女抠抠手指,不开心的小声嘟囔。
秦悯自然是不会理会她的小声叨叨,他将刚才取下的一卷书册平平摊开,然后又将毛笔强塞到林九手中,简短道:“写吧,一个时辰。”
如果不十分讲究美丑,写字对林九来说就并非难事。她不知道秦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懒得去想,既然笔已经递到了她手里,她写就是了,遂老老实实地坐在了书案前,就着已经磨好的墨汁,认认真真地写了起来。
而秦悯见她不再犟头,心里也是满意的。
水琉璃单向透视,林九无意间瞄到院子里的出窈,联想到刚才的事情,头顶又隐隐开始冒热气。出窈远走远近,林九看到她一脸不安的样子就知道自己的担心多余,便低下头认认真真地写起了字。
待秦悯被敲门声叫走,照月楼周围越发静的不像话,偶有惊鸟铃的声音从高处盘旋而下,遥远又飘渺。
林九这边执着笔思绪飘飞,外面的出窈却满头是汗。原来她最近时常道心不稳,初时以为是功力有所进益之故,然而这两日维持人形屡屡失败,最多也没能超过一个多时辰,是以来寻求斋主的帮助。
秦悯听罢,并未打算给她什么高深功法与灵丹妙药上的帮助。他认为出窈从没去过外面生活,所以道心也单纯,即便是修行中出了问题,也是一时的,而修行一途归根结底是个人自己的事情,外力干预并非益事,于是道:
“既然无法长时间维持人形,不如就用原形好好修炼一段时间。”
“我,奴——”出窈闻言,不由得抬眼去看眼前的男人。
说实话,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肯定不是简单的回答和这样平淡的生活。这样想着,她便不由自主地同秦悯道:“近日里我总觉得心池不盈,于是看了许多斋子里的书,书上说了人有悲欢离合、七情六欲,可我有了人魂却没有尝过身为人的滋味,我,我不甘心……”
秦悯听她如此说,眉头微锁道:“妖经人事,非是幸事,你得天道点化,自当潜心修行,才能早日飞升。”见她还要张口说什么,他止住她话头接着道:“我让吴鱼教你识字,让你看书,并非是为了让你现在去经历那些红尘俗事,而是希望你看见旁人的不幸而感念现在的幸,以此来警醒自身,倘若你果真修行得道,自然会有所经历。”
“可——”,出窈看着着照月楼紧闭的大门不由出口问道,“斋主功法高深,可是已经有所经历?”
言毕,二人俱是一怔。出窈知道自己此言冒犯,慌忙低下了头,却听面前人淡淡道:“修行之人,每时每刻都在经历中,你今日如此心焦,也是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