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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悯下定决心要将林九教导出个人样,所以今儿个一大早便特意吩咐吴婆子以后不用每日都准备鸡蛋与鲜肉,只需多烧一些饭食便可。吴婆子听罢心下不住地叹斋主终于会过日子了,一幅“老怀甚慰”的样子。

吴婆子这样想实属正常,毕竟那鸡蛋与鲜肉都是荤腥,普通百姓都是偶尔吃吃,就为喂只狐狸难免可惜。即便是秦悯这等精细人,每日也不过用些百合莲子鸡头米这类鲜物,若是食荤,淡江里的鱼虾也尽够了。要知道江里最不缺这些,码头上水产的价格可比猪肉牛肉低多了,如今秦悯这般吩咐,在吴老婆子眼里算得上是“改邪归正”了。

她却是不知道林九化了人形后食量就已趋近于普通女子,每日吃得已经是极少了,倘若按她从前的食量,一日五六只鸡不在话下,便是改为食素也能吃穷个小小书斋。

吴老汉一大早就用小推车进了些纸张回来,本来准备搬到铺子里再去吃早饭,但秦悯今天来得早,他体恤吴老汉辛苦,便让他先去吃了,自己则挽起袖袍在大门口搬东西。广陵镇这个季节的日头毒的很,只要出门就是一脑袋的汗,可便是如此形容,他那风流秀逸的身段依然引得路过的行人不时侧目。

离七星斋最近的铺子是个杂货铺,从针头线脑到竹筐木器,日常用的东西几乎无所不卖。杂货铺里面的结构也跟七星斋差不多,前面卖货,后面住人。铺子主人姓孙,育有两儿两女:大儿子孙晋18岁,已经成亲,以后就是这间铺子的主人,如今有他父亲看铺子,他便时常外出进货,或者做做那走街串巷的货郎,担着东西赚些活钱;小儿子孙岩还小,只有9岁,每日在私塾读书;两个女儿大的15岁,名叫孙琳,小的12岁,名叫孙珏,她们平时不怎么出门,大部分时间都在铺子里做绣活、编竹筐。而铺子的男主人孙兴来在没什么人上门的时候就在院子里面做些木工活,打些桌椅板凳,家中剩下的杂事则一律由他那媳妇孙氏操持。

这孙家婶子为人热络,平日里就喜欢在邻里之间串门子,所以跟吴婆子也相熟。不过秦悯每日都是深居简出的,又是个男子,所以这孙氏素来对他也只有好奇,今日冷不丁地一见,还有些发怵。但发怵归发怵,秦悯这副读书人的清雅,却像是给她心里肿了个种子,于是她回到家一放下买菜的箩筐同自家爷们叨咕上了:“诶,孩儿他爹,我刚才见着旁边书铺的老板了。”

那孙掌柜理着货物,听她说这话头也没抬:“见着见着呗,瞧把你稀奇的。”话音儿里是全是醋缸倒了的声音。

“嗐,瞧你酸的,”孙氏凑过去捅捅自家爷们,一面压着心里的喜意一面道,“我是想起媛姐了,你看这俩,配起来是不是正正好?”

“媛姐?”那孙掌柜听自家媳妇提起这一折,不禁直起了腰看她。

孙氏一看爷们的一双三角眼都亮了几分,就觉得有戏,更凑近了一些道:“是啊,媛姐命硬,可我听说这秦斋主也命硬,这两厢凑在一起,是不是也能应个好字?”

“这?”虽然迟疑,孙掌柜听她这么说却也觉得有几分道理。那斋主毕竟是个读书人,还有这么个铺子,便是把自家20岁的妹子嫁给他也不算亏,于是竟真的跟孙氏打起小算盘来。

他俩这厢正算得起劲儿,却听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自脚边响起:“娘,你们还是算了吧,小姑大字不识一个,秦斋主哪里就能看得上了?”

说话地是孙氏的小女儿,小姑娘今年12岁了,正窝在柜台边的一个小板凳上绣荷包。她长相肖似母亲,但性格却是不大像,大多是时候都是懒洋洋地不多话,但说出去的话又往往戳人心窝子。

“诶呦,你个小丫头片子又知道什么,这秦斋主也没个一儿半女,他面上是不着急,心里还能不着急?”

小姑娘指间不疾不徐地走着针,“娘你又看出人家心里急了?”

孙氏知道自己说不过她,只得训道:“你这孩子!大人的事儿,小孩少插嘴知不知道?”

“哎——店家,这个木桶多少文?”有客人在门口朝屋内喊道。

孙氏听见,便也顾不上和小丫头多废话,连忙迎了出去。

小姑娘撇撇嘴,继续绣她的荷包。

孙氏的大女儿孙琳在院子的灶台上烧水,听声音知道母亲从早市上回来了,于是揭了锅盖往柜上来。

孙珏绣了没几针,见大姐进屋来,便上去同她悄悄吐槽道:“娘今儿见了秦斋主,要把小姑同人家凑做堆呢。”

“秦,秦斋主?”孙大姑娘听到这儿也有点不可置信,“他可是有四十了,小姑才二十。”

“啊这,这倒也是。“孙二姑娘并不清楚秦悯到底有多大,况且老夫少妻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所以完全忽略了这两人之间的年龄差。

“青青啊,去院里拿两个新木盆过来。”青青是孙珏的小名,听到孙氏在门口喊,忙放下手里的荷包,打起帘子飞跑回院子里找盆。

将秦悯和孙掌柜亲妹子凑做堆这事在孙家本是个小插曲,然而却在孙大姑娘心里生了根。她原本觉得秦斋主气度虽然不错,但毕竟岁数大了,和二十岁左右的姑娘不相配,但今日发觉母亲并没有把男子年龄当作一回事,不知怎得她心下就有些乱。

孙家夫妇这一上午没聊太久就在这件事上达成了一致:先找吴婆子和公婆探探口风,合适了再去找吴婆子谈这件事。

秦悯在广陵镇没有长辈这是邻里间都知道的,况且他这个岁数,婚嫁之事也并不需要父母做主,所以孙家夫妇便以为吴老汉和吴婆子多少能从中说合一二。

孙家夫妇敲定了策略就一下子到了做饭的点,孙氏来到厨房发现芫荽不够了,遂打发大女儿赶紧去菜铺看看。孙大姑娘飞快地应了,挎着菜筐旋风一样的出了铺子。

去菜铺的路正好经过七星斋,孙大姑娘走到门口,想起父母上午所商只事便不由自主地向书斋里瞧。

原本她是并没有期望看到秦悯的,但今日也是凑巧了,秦悯正同两个外乡商客一起走从铺子里出来。孙琳看到,急忙想躲,但这条青砖路两侧干净非常,并没有什么可以躲藏的地方,她便只得低着头一路小碎步地跑走了。

秦悯送出七星斋的商客正是昨日从醉城来的两位文人,待两人离开,他站在门口看着这二人远去的背影,在虎口处敲了敲手上的折扇,眼神淡漠地仿若在看两个死人。

与此同时,照月楼里的林九叼着被角在床上打滚。

她昨天夜里涂了那药后初时觉得冰冰凉凉,但没一会儿涂药的伤处就变的火辣辣的。她勉强睡下,但没几个时辰就被疼醒了。这下她可算明白为何斋主昨日让她别喊疼,这药膏烈性,虽然能够快速化瘀生肌,但相应感官上的刺激也是成倍增加的。

她怀疑秦悯是在整她,可又没有证据。

吴鱼每日都要来照月楼中抄书,今日过来见到斋主的桌案上一沓子笔迹稚嫩的《琴洲水经》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向来不会探究斋主在做什么,所以也不过是略看了几眼,就拿上笔墨到一旁专属于他桌子上开始一天的抄写了。因着结界阻碍,在一层的人完全听不到楼上的声音,是以他也并不知道林九在上面满床打滚。

而林九,她已经决定好了,只要秦悯一出现,她就咬死他!

吃过了午食,吴老婆子照例去绣坊领了绣活回来,只是回来的时间要比以往晚一些。吴老汉问她原因,她只说碰见了旁边杂货铺的孙氏,多说了几句话,所以回来晚了。虽然旁的一概没提,但那双眼睛却是时不时地放在正在调制彩墨的秦悯身上。

不过她知道秦悯是有神通之人,因此并不敢多看。

秦悯下午很少留在铺子里,所以调制好了自己要用的东西,他便抱着装彩墨的木箱,、提着食盒回了莲塘小院,只留下吴家夫妇二人守在铺子里。

吴鱼抄完了书,此时正在院子里忙前忙后的洒扫,午后日头虽大,但对于他这样的纸身来说反而比阴雨天更好些。只是出窈不在,他的工作量就增加了很多,但他也并无怨言,因为出窈早已同他说了感到最近维持人形困难,所以会增加修行时间,很多洒扫的事情便只能让他代为做了。

秦悯待人向来宽容,这洒扫院落和抄写书籍的事情与其说是他吩咐的,不如说是吴鱼和出窈求来的,所以他们做起事情来都十分认真。

然而吴鱼这一上午不但没见到出窈,也没见到林九,便十分疑心它是依旧躲在山洞里不肯出来,这时见秦悯回来,忙上前说出了自己心里的担忧。

“你一上午都没有见到她?”秦悯听罢一面反问一面展开神识,然后在神识触碰到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少女时,紧绷的眉头慢慢舒展下来,道:

“没关系,她在睡觉。”

睡觉?

吴鱼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假山,但他对秦悯向来信服,听他如此说也就放了十二分的心。注意到他一手托一手提这副不甚方便的姿势,吴鱼便放下手中的工具作势要帮他,却听他拒绝道:“不必,我自己可以,你去吧。”

吴鱼是个听话的,既如此便也不再坚持,行了一礼就拿起家伙事儿回到了原来的位置继续打扫。

秦悯回到照月楼,先将木箱和食盒放在一边,又在盥器里净过了手,然后上楼去看林九。

林九耳目聪明,早在秦悯进楼的时候就听见了响声,但因为跟疼痛较了好几个时辰的劲儿,加之天气炎热,这会困意正盛,即便是知道有人走近也懒得掀起眼皮。

她人形的睡相跟原本的狐身十分不同,不但呈“大”字形,还是斜着躺在床榻上,一头青丝胡乱地从床沿边淌下去,颇有几分吊死鬼的精髓。可即便如此,那饱满的樱唇,挺翘的鼻尖,粉扑扑的两颊依旧让人觉得她稚嫩可爱得紧。秦悯坐在床沿上就那么看着,不知不觉间唇角就勾了起来。

但林九这好眠终究没能持续太久,没一会儿就被扑在脸上的一片沁凉打断了。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眼前倒着的人脸把她唬得一激灵,直差点叫出声来。然后她又定睛一看,嗬,不是那坏透了的斋主又是谁?于是她灵巧地在床上一骨碌,翻身爬了起来。

只是她躺着倒也罢了,这么猛得一动,身上的伤处又开始皮开肉绽一般的痛,且她昨天验看过一遍自己的身体,伤到的又何止是右腰?

人在疼痛的刺激之下本就很难保持理智,更何况林九并非人类,难免被激发出一二凶性。秦悯早在她一骨碌爬起来的时候就立刻地站起了身,养狐狸费前襟,他衣裳不多,总要避着些。即便如此,林九还是光着脚一阵风地扑了上去,一直将他摁到后面嵌着夜明珠的柱子上,然后用两只手掐住了他的脖子。此时,她的瞳孔已经变作蓝灰色的狐瞳,及腰的青丝散乱地披在两侧,若是常人,一定觉得此时的她可怖又凶恶,想尽办法去抵抗。

然而秦悯没有。

尽管被撞地后背吃痛,可他甚至连手都没抬一下。小狐狸的瞳仁亮亮的,小扇子一样的长睫虽然遮住了上半部分的光,但他能清晰地在她眼底看到自己的影子。

林九对他这种说不上是引颈就戮还是好整以暇的态度很不满,好像他笃定了自己不敢真的用力把他掐死。

真讨厌。

林九紧了紧手下的力道,男子被迫仰起头,两人的距离就变得更近了些,他颈间的青色的血管在玉色的皮肤上蜿蜒,犹如雪原间流过青色的河,淡色的双唇几乎近在咫尺。

电光石火间,少女毫无犹豫地覆上了那双唇。

惊鸟铃清脆的铃声在高空中盘旋,远处风起云蒸,世界开始颠倒错落,仿佛一切已经失序,比如理智,又比如时间。

风摇影斜,心随风止。

即便是闭着眼,她也能清晰地感受到男子肌肤下的血管中加快了流速的血液,琥珀色瞳眸中细不可查的轻颤,还有那双淡唇的柔软以及袅袅逸散的草木香。

理智回笼,林九想:很好,她很满意。

双唇分开的刹那,她蓝灰色的狐眸已经变回了人类正常的颜色,她暗藏得意的仔细观察男子的表情,慢慢松开手。但就在她松手的霎那,秦悯快速地闪到旁边,同时指尖在面前轻轻一划,用一道气墙将她推后一步道: “你今日还没习字,规矩也得重新学了。”

少女傻眼。

他恢复的太快,对于林九来说简直就是一种蔑视,于是她破罐破摔地一屁股坐在了床沿上。她身上的伤被这一下扯到,立马又是一阵撕扯的灼痛,于是她龇牙咧嘴道:

“我胳膊痛,腰痛,今天写不了字!”

“那吃饭呢?”秦悯靠在柱子上眼睛看向别处。

吃饭?

吃饭好啊,吃饭行。

秦悯先一步下了楼,林九看着他消失在楼梯口的背影,连忙趿拉上鞋子跟了上去。

吴婆子做的午饭向来是三菜一汤的标准,因着天气炎热,她便特特炒了一道苦瓜丝来清心去火,汤水也变成了凉茶。这些食物搁在平时,林九都不会用眼睛瞄一下,今天却被秦悯都摆在了她碗跟前。

林九装作没看到,夹菜的手也顺理成章地绕过这两样。其实剩下两道不过是虾米豆腐、鱼糜丸子,但同那苦瓜和凉茶比起来,这就是绝顶的美味了。

见她只吃另外两道菜,秦悯又把苦瓜往前推了推。

林九犯倔的时候不少,但大部分时间还是会审时度势地来办,想到刚才她毕竟占了他的便宜,那这会儿就给他顺顺毛好了,于是夹起一筷子苦瓜丝放进嘴里。

吴婆子大概是太过笃信这苦东西的功效,今日挑的尤其苦,动物的味觉又灵敏,林九勉强放到嘴里咀嚼了两下,却根本咽不下去,但那纯正的苦味还在口腔中发酵,她觉得自己脸都麻了。她强自忍了一下,最终还是皱着脸吐在了一边,凉茶则成了漱口水。

林九一气呵成地做完这一切,然后偷偷去瞄秦悯。男子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似乎是在酝酿情绪。

林九心里有点害怕,她似乎这时候才想起来缚魂铃在他手上,她还是那个刀俎下的鱼肉,于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继续夹其他菜吃。

“吃好了就去写字吧。”秦悯平平静静开口,林九听到手上的动作却抖了一抖。

咋,咋地?饭都不让人吃了?

她用一种求救的眼神看他。

倒不是她躲懒,而是她右腰和后背上的伤真的很疼,尤其抬右臂的时候整个右侧的肌肉拉伸起来,那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