踌躇了一会儿,林九眼瞅着快进镇子了,连忙从男子身后喊了一声“斋主——”,然后道,“斋主可见到了那宝物的全貌?”
她想要知道秦悯的修为究竟有多深,所以绕着弯试探道,倘若对方已经看到定和珠,就说明他神识的范围至少有那小土包到定合珠的距离。
可前面的秦悯衣袂飘飘,却是根本没有理会她,她只得再次小声叫“斋主”,以期对方的回应。
林九自出生就几乎没有表现过如此的弱势,即便是对步重臣,大多时候也是想搭理就搭理一下,不想搭理就自己待在一个地方假装修炼,哪里被如此冷待过?一时不禁有些懊恼和生气。
但她还不想与对方这么快翻脸,便只能契而不舍地继续沟通,于是她跟只背后灵一般又一连唤了秦悯好几声。
男子似是不耐,忽然停住步子,跟在后面的林九收势不及,猛地撞到了他的后背上。男子的蝴蝶骨硬得像石头,林九额角撞上去又被弹得后退几步,差点栽倒。
秦悯转过身来,见小姑娘揉着额头,一副想生气又不敢的样子,便无奈地摇了摇头,反问她道:“你是如何知道我不喜欢下棋的?”
林九不明白他为何问这么一个问题,于是斟酌着语句嘟囔道:“你每次落子的间隔都差不多。” 而且每一步似乎都已经了然于胸到不需要再去想。
秦悯听罢,眉尾微不可查地挑了一下,林九却只看到了他微颔的下颚。她绷起根神经,准备迎接接下来的问题,但男子好像已经得到了他想知道的答案,长腿一迈,继续向前走去。
待进入了镇子,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下来,坐在门槛上吃饭的人们已不见了踪影,家家关门闭户,不过隔着院门还能听见里面热闹的的人声。广陵镇里富户不多,但也没什么太穷的人家,街巷无论宽窄一律青砖铺就,比昆仑下的城镇更加干净整齐。林九眼巴巴地经过了一间又一间的店铺,奈何个个都已经打了烊。
她猜镇上的茶楼酒肆定是还开着,但他们经过的都是些僻静的小街巷,并不见有酒肆茶楼。
秦悯五感敏锐,善度人心,早发现她一路上有些神思不属,自进了镇子便愈发的蔫,脚下走的也是越发的慢了,便只等着她开口。
纵然林九这灵智开了几十年,但天性使然,做事依旧莽撞,眼见着书斋出现在视线中,她便急了,从一下扯住前面人的袖子,直带的对方一趔趄。
秦悯面无表情的回过头,林九朝他讪讪一笑,但她直觉只要出言请求,对方不会不同意,于是讨好地弯起杏目,抓着男子的宽袖道:
“斋主大人,奴有个小小的请求。”
男人又不说话,她只得用两根手指悄咪咪地又轻拽两下那袖子,对方这才吐出两个字:“说罢。”
他的声音淡淡的,林九却觉得这一刻尤其悦耳,她咬文嚼字道:“奴久居昆仑,甚是怀念这人世的繁华,遂想在这镇上逛逛,还望大人准许。”说罢,还眨巴了两下杏眼。
林九的相貌娇而不媚,笑起来眼里如盛满了春花。她学着往日见过的柔媚美人这么扑棱了两下眼睛,虽然没有传达出想要的媚态,但却在不伦不类中显出了几分稚气的可爱。
然而对方却并不为所动,他先是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扔下”不允“二字后径自往铺子走去。
期望落空,林九被这“不许”二字被砸的头发昏胸发闷,但她性子执拗,看着对方远去的背影也不肯走,只在原地扁着嘴蹲了下来。
树影摇曳,她抱臂听着风中草木支离的絮语。
一个灵物的最大悲哀是什么?那时的林九认为是有着与人类无异的灵智,却像牲畜一样被对待。
明明她观察了许久,几乎要确定他和主人是不一样的人,可事实却告诉她他们似乎别无二致。
是啊,她忘了,吴鱼和出窈就是这样心甘情愿地一日复一日地困在那一方“桃源”中。她原以为她们是不一样的,但现在看来,在人类修士的眼中,他们其实都是一样的。
林九知道主人把缚魂铃给了秦悯,只要他轻轻一施术,便能让她乖乖俯首,但她执拗的不肯让步,于是闭上眼睛等待疼痛和昏眩的到来。
薄纱一样的云头遮住了月光,从巷头到巷尾都是黑黢黢的,只七星斋前点了两盏灯笼,吴家的二老早已收拾好东西家去了,门窗已经都被锁上。
秦悯走到门前只隔空一点,那铜制的锁头便“咔嗒”一声自己打开了。他推开门,屋子里逸散出了一些浅淡的纸张和油墨的味道,角落里的清心钟被开门的气流带动着轻晃了起来,发出了空灵的声音。
林九闭着眼睛抱臂蹲在原地好一会儿,听到前面铺子关门的声音,便偷偷睁开眼睛。青砖的缝隙间湿漉漉的,生着绿油油的苔藓,她盯着规则的砖缝无意识地在上面抠弄,委屈得能滴出水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头顶上方有人轻轻叹气,她后背僵了僵,然后一道声音传来:“步重臣说你很乖,我看倒不尽然。”
秦悯话音还没落,林九就迅速地抬起了头,看到对方不赞同的表情,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然后垂下长睫扁扁嘴。
“走吧。”清淡的男声再次响起,“你想去哪儿?”
秦悯看到蹲在地下的少女又飞快地抬起头,不过杏目里逡巡着怀疑,于是他抑制地压了压嘴角,轻咳了一声。
待眼前的桌子摆上了酒,林九才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竟然真的带她来了酒肆。
“这个你不能喝,看看便罢了。”男子修长的手指揽过酒壶,将那算不得上乘的玉质衬得愈发不佳。
林九之前从没真正地作为客人来过酒肆,与其说是好奇,更多的是对各类人的探寻之意。可惜他们坐的这处隐蔽,虽然不是雅间,但打了半个隔断,周围又挂了帘子,所以视野并不好,她只能从帘子的缝隙间看到几个人影。
明国城邦林立,贸易发达,故而广陵镇里面文人雅士没几个,商人却着实是多,这酒肆就是商客们晚上的消遣之所之一。不过来的这家并非镇子里最豪奢的,所以在此饮酒的也都是些小商客而已。
厅中一共十来桌,从中间向四周环绕摆放着,最中间是四五个或敲击伽曼鼓或手持沐雨琴的乐人。众人在那热闹的乐声中举杯持着,时而高声谈笑,时而俯首低语。
“客官,您的小食。”穿褐衣短打的小二从托盘里盛出两个碟子放在林九面前的桌上,然后利落地掀了帘子出去,从头到尾没多看一眼。普通人只会当这小二看人眼色的本领高超,但林九看得出来他被施了障眼法。
“吃吧。”秦悯把碟子往林九一侧推了推。
空气里酒香弥漫,让人还没喝就感到醉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林九瞧了瞧外面,意有所指的问道。
酒肆里没有女客,唯二的女性都在演奏沐雨琴,虽然看起来年龄都不小了,却仍然有不怀好意的目光在她们身上逡巡。然而她穿着一身轻薄的夏装,竟是无一人注意。
“只是略施小技而已,”男子给自己斟满了酒,“你该好好修炼了。”
于是轻纱下的芙蓉面又撅起了嘴。
“定合珠是怎么回事?”
正在吃花生的林九冷不妨秦悯有此一问,蓦然一惊下便咬了舌头,发出了”嘶“的一声。她下意识想拿水漱漱口,于是一手扯下面纱,一手抄起桌上的另一只杯子往自己口中一倒。她忘记了那杯子里装的是酒而不是水,这一杯下去更是痛的连眼泪都出来了,捂着嘴直嘶嘶吸气。
“你——”秦悯见她如此狼狈,于是目光向周围快速一扫,须臾,一只茶杯便出现在了他手上。而他们左侧的第三桌,喝的正开心的四人还没发现桌上的茶杯少了一只。
他将茶杯往前一递,林九想也不想地接过来一饮而尽,可那茶杯太小,便是一杯下肚,舌头上的痛意仍是没有消减太多,一双眸子里仍蓄着两汪泪。
秦悯见她如此急切地将一杯都喝了下去,眼尾似乎都写着“无奈”:“是让你含着罢了。”
“……”林九自己咬的这一下太狠,刚才痛的脑袋都是麻的,因此一时半刻倒真的接不上话了。
她的皮肤甚是白皙,此时眼底和鼻头都红红的,见她一幅甚是可怜的样子,他又道:”张嘴。“
然而小姑娘只是摇头,她怕自己一张口就会有口水流出来,自然是不肯的。
却听对方道:“你不张嘴,伤口怎么治好?”
林九心里微微一动,却又听到他说:”这伤口不治好,又怎么讲那定合珠的事?”
男子笑的和善,表情也甚是闲适,加上手中还拿着酒杯,颇有几分“言笑晏晏”的样子,只是语气中的了然让她头皮发麻。
她只得含糊道:“小奴此时不方便,待换个无人的地方再说可好?”
秦悯笑的更和善了,一副“我也不急”的样子。明明其貌不扬的一个男子,林九却硬是从那平平无奇面相上看出了几分她们狐族的影子。
厅中鼓乐声不绝,周围也越来越热闹,劝酒的吵闹声一阵接着一阵,甚至有一两桌的酒客已经是醉了,每个人都糊里糊涂鸡同鸭讲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她对面的秦悯左一杯右一杯的轻啜着,虽然姿态优雅落拓,但摆了一桌子的酒壶让人不得不让人怀疑他喝的是水而不是酒。
林九耳目聪明,又很少在这等嘈杂的环境里呆这么久,渐渐便有些受不住了,不由地伸手揉耳朵,尤其周遭不时有粗鄙之言传其中,让她下意识直皱眉头。
秦悯知道兽类的耳力远超于人类,见她被噪音所扰,便放下了手中的酒杯,道:“也该回去了。”
林九自然没有待够,而且她使个消音诀就能解决耳边的喧哗,可她学艺不精,并不敢在这人多的地方使用什么术法,也就不得不听从秦悯得话了。
他们经过厅中时,林九注意到周围的人就像没看到他们一般,该喝酒喝酒,该划拳划拳,也不知道秦悯是如何做的,甚至当那小二看到隔间里没了人、只在桌上留有两粒碎银子时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诧异。
然而有那起子觊觎女乐人的登徒子实在是讨厌,三不五时地溜达到表演的台子上劝酒,鼓乐之声便也时时中断。林九刚起才就一直受那浮言浪语的滋扰而耳中不得清明,这会儿既是要走了,她也不再忍着,于是走到门口施了个诀。不过瞬间,一个玩笑地最为起劲儿的登徒子便被一股袭来的巧劲麻了腿弯,栽倒在地。他本来是准备再次上台劝酒,这一下不仅让手中的酒壶摔的四分五裂,而且碎瓷片溅起还他的前胸上划了好几道口子,加之周围人闪避时还踩了他的手,直疼的他嗷嗷叫。
林九一边往外走,一边捂着嘴偷笑。
秦悯似乎早就料到了林九会有这些小动作,虽然也往那登徒子处看了一眼,但并未责怪她在外施展术法。
广陵镇夏季多雨,本来傍晚还是个晴天,这会儿却是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虽然不大,但空气却十分的潮湿。林九面上覆着的轻纱因为沾了雨水,半粘在脸上十分的不舒服,她想着反正已是黑夜,街上也没什么人,便解开了纱带,好好地透了口气。只是这雨越下越大,才经过两个街口的,裙摆就已湿到了小腿。
不过前面身着宽袍大袖的男子却是片雨不沾,那晶亮的雨丝一靠近他的发顶就好像被一把看不见的伞阻隔了一般,四散着落了下去。林九看得羡慕,于是经过第三个街口的时候,身着月白色衣裙的少女消失了,一只灰毛狐狸顺着着男子身后的苍色袍角一路向上攀爬,几下就爬到了他的肩头,然后蹲好。
“僭越”二字复杂,很久以后林九才会写这二字,此时她蹲在秦悯肩头倒是安之若素。
她过去见集市上耍猴的、昆仑里训鹰的,那猴和鹰都是蹲在主人肩头的,所以便以为像她这样的小宠合该占据主人身上的这块儿地方。不过她这也是第一次,过去她对步重臣怀有戒心,且因为他练的还是最为正统的纯阳功法,身上要比一般人温度更高,林九不喜欢,是以几乎没有这样做过。但秦悯的手指、腕骨、脖颈都像是玉雕的一般泛着冷白的色泽,看起来就十分清爽,是以天气如此糟糕,到他的肩头避避雨似乎就成了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
而秦悯的教养里从没有跟一只宠物争长论短的道理,于是他就那么顶着林九回到了书斋。
今夜无星无月,正适合烹茶读书、卧阑听雨,但秦悯住在铺子里的原因却是——纸张怕水。林九本打算回来就溜的,却也不知道是外面雨太大了还是秦悯身上暖烘烘的太好待了,她便有些不想下去,可是男子进门才走了几步就扭头轻斥道:“还不下去!”
她甩甩尾巴,有点不情愿的意思,男子声音里便多了几分无奈:“还不下去,我要烧水。”
林九以为他是怕烫到自己,于是轻轻一跃就跳到了一扇前后通透的书架上。
铺子里有架屏风,屏风后面放着张躺椅,秦悯若是想在铺子里休息,基本都是在这处。林九站的高,轻易便能看到男子在屏风后面换衣服的动作,这才意识到烧水不过是更衣的文雅说法。
林九叠着两只前爪趴下去。这扇书架离炉子不过几步远,上面大大小小的格子有点像一个个洞穴,她趴在里面,身子一侧能感受到炉火的热气,加上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一时有些醺醺然。
她半眯着眼睛,能模模糊糊地感知到男子在隔间换好了衣服。那是很轻薄凉爽的丝麻料子,都是上好的六钱丝织就,在烛火下有流光划过,看着就觉得舒适,于是她心里莫名地升出了上面打滚的渴望。
不久,炉子上的水开了,煮好的茶冒着滚烫的热气,男子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在一片氤氲的水蒸气中拿起了桌子上一卷书。他翻了几下,林九认出那是宣城石道人所作的六十四星玄图,笔法细腻老道,释注也详尽,图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着一些十分难懂的符号,让人一眼看去头晕的紧。
林九识得字,也浅显地知晓部分有关修行的典籍图册,能够辨认出上面关于星图的只言片语。但真正吸引着她的目光的却是执着书卷的那只手,在她眼中,那一节节的指骨比花枝更美,手背上精致的青色的血管向腕骨处延伸,凹凸中自有一番美感,像冷河流过雪山,像碧玉落入深潭,半梦半醒间她觉得自己真的是有些疯魔了,竟然想把那只手占为己有。
于是她闭上眼,克制住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那抹冷白却在脑海中始终挥之不去。
雨下了一整夜,但一早起来仍是个晴天,所以辰时书斋正常迎客。吴老汉一大早就踏着晨露过来开门,见斋主已在不禁有些惊讶,却依旧自然的行了礼。
男子抬眼,浅淡地笑着朝吴老汉点点头,然后站起来走向不远处的一扇书架。从吴老汉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一个毛茸茸的耳朵尖。只见斋主爱怜地轻轻抚了抚那蓬松的毛毛,低声不知说了什么,那个毛茸茸的的耳朵尖就嗖地一下不见了。
格子里的书册被挤的七扭八歪,秦悯从上面拿下一本,将边角上的皱褶抹平,摇头笑了笑。吴老汉在柜台边收拾纸张,看到这一抹笑,心道“斋主今日心情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