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霁看着地上的一大滩血迹，甚至还有一些脏器的碎末，双手不受控制颤抖起来。
再生之力被动运转到了极致，他都能感觉到生命力从自己的身上源源不断地消失，以至于他的嘴唇变得没有半分血色。他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庆幸将生命之力共享给了青欢。
他看着那一地的狼藉，就好像亲眼见证了不久之前的那场凌迟。胸口传来的钝痛让他几乎喘不上气来，心脏每一次的抽动都好像要把他的胸腔震碎。求生的本能迫使他死死抵住心口，以求勉强获取呼吸的能力，冷汗却还是从他额上划下，张嘴却觉失声。
玄英面对着那滩血污前不知沉默了多久，最后扑通一声跪下去，双手探入狼藉之中翻找。
杨屏舞捂住嘴，逼迫自己咽下声音。
她以为奢比尸他们最多就是抓走青欢用一些刑罚的，没想到……
玄英的手终于停了下来，他从血泊里双手捧出一个血淋淋的肉块，杨屏舞仔细辨认着，那似乎是半个被切碎的脾胃。
玄英小心翼翼地将那个肉块按在了心口，玄衣妖王跪在爱人的鲜血之中，手捧着她身体的残块，绝望地低下了头。
“你把再生之力给了她吧。”玄英沙哑的声音响起，从黎霁的角度只能看到他毫无保留裸露的后颈。
“是的。”黎霁回答，“我有山川万物的生命力，只要她还活着，我都能治好她。”
玄英探出尖利的蛇牙，咬断了小臂上的束袖，将两只全都扔给了他。那双嵌满了妖丹的束袖，随便一颗都能在外面引起轩然大波，被他垃圾一样毫不在意送了出去。
“吃光它们，不要死，活下去。”
“孤不可以没有她。”
窥镜突然开始震动起来，黎霁眼前跪在血泊中的男人渐渐变得模糊，颅中猛地像被针扎了一下，他眼睁睁看着周围的一切，随着意识的混沌消失不见。
……
黎霁在一片白雾中走了很久，没有边界也没有尽头。
玄英和杨屏舞都不知道去哪了，还受伤的青欢也不知去向。他只能一边期盼着青欢不会出事，一边加快速度寻找出口。可这白雾故意跟他作对似的越走越浓，直到最后胸口以下都被完全淹没了，他无头苍蝇一样乱转，手足无措却无可奈何，唯一能做的就是确保自己有足够的生命力让青欢消耗。
他突然感觉后颈一凉，猛地回头，猝不及防对上两只巨大的幽碧色的眼睛，吓得倒退几步，强自冷静下来后才看了个清楚。
那是一条足有两人围抱粗的青绿色大蛇，正扬起上半身盘踞在他身前，瞳孔眯成细长的一条，额头上的绿宝石透着翡翠的光泽，在大雾中格外显眼。
巨蛇吐着信子盯视着他，在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形的同时，张开血盆大口发出凌厉的怒吼。蛇口鲜红，上下各两颗尖长的毒牙往下滴着墨绿色的涎水，雾气触碰到迅速发出一阵噼啪的响声，化作青烟散去。
他一眼就认出那是青欢的本体。
他试探着伸出一只手，慢慢靠近，“别怕，是我，我不会伤害你。”
那巨蛇停下动作打量着他。
黎霁咽了口口水，轻轻将手搭在它的身上。
巨蛇消失，他只碰到一片迅速消散的雾气，一只巴掌大的小青蛇突然出现在他脚边。小青蛇歪着脑袋盯着他，尾尖高高竖起。
他正弯腰下去想将小蛇抱起，那小蛇却化作一缕青烟，在他面前不远处化成人形。
那是个看上去只有五六岁的小姑娘，穿着淡青色的小裙子，见到他眉眼就弯成两个月牙，肉嘟嘟的脸上堆起两个甜甜的酒窝。
他心里一软，对着朝他跑来的小姑娘张开双手。
臆想之中的重量并没有出现，小姑娘却是结结实实扑在了他的怀里。他正纳闷，却见自己身体里突然分出一个与他重合的玄衣少年，小姑娘赫然坐在少年的臂弯上，搂着他的脖子“咯咯咯”笑个不停。
那少年满身鲜血，只一双手干干净净，腰带上依稀可见两个擦拭留下的手印。玄衣少年身后是一具被撕扯得稀烂的尸体，脚边还遗留着半颗被啃咬过的心脏。
小姑娘帮他擦掉嘴角的血，软软糯糯地嘟囔着：“哥哥又跟人打架。”
玄衣少年笑眯眯哄着她，“这么快就化形了，青青真厉害。”
小姑娘又笑成一团。
黎霁看着自己空落落的双手，再抬头两人已经走进了白雾深处。
是少年的玄英和青欢。
他头脑一热追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跑过去，拨开一片迷雾后四周陡然清晰。
他进到了一间大殿里。跟他见过的所有殿宇都不同，这里阴黑湿冷，仅靠悬浮在空中四处乱飘的几团鬼火照明。无数双兽掌托起石台，将路引向四周环水的圆台。
他现在大殿正中央，四周逐渐出现数不清的妖魔鬼怪，顶着一颗牛头或是两只熊爪闹哄哄地大声侃天，他们簇拥着最高位的寒玉宝座，座上坐着看上去不过十来岁的小姑娘。
主座方向突然出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咳嗽，妖群骤然安静，迅速分立两排，规规矩矩站在大殿两侧，直勾勾地盯着殿前。
宝座上小小一只青欢还不及椅背一半高，只能占住极小的一块地。年轻妖王则是倚坐在王座下的台阶上，懒洋洋地剥着一个青绿的橘子。
小青欢第一次见这样的阵仗，却并不害怕。她顶着两个小丸子——那是早起时玄英笨手笨脚为她绑的——左看看右看看，右看看又左看看，最后低头望向椅侧的玄英，眨巴着眼睛道：“哥哥，他们看起来好凶。”
年轻的妖王将剥好的橘瓣放到小青欢手里，漫不经心地扫了眼众妖，众妖吓得浑身一颤，连忙拈了妖力幻化作凡人的模样，纷纷献上数不清的礼物，跪下齐声拜道：“贺青姑娘生辰欢愉安泰！”
黎霁没忍住笑了。
画面再一转，是一片明媚的阳光，洒满鲜血的小院，虎妖十指全被绞断塞进嘴里，想痛呼却又出不了声，只能怒瞪着一脸云淡风轻的玄英。
小青欢不知从哪兴冲冲跑过来，双手捧着一只折了翅膀的小鸟，朗声道：“哥哥！你看我发现了什么！”
一众齐齐回头看她，有机灵的眼疾手快将血淋淋的虎妖悄悄拖走。
她有些不知所措，将鸟儿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年轻妖王松了眉眼，轻声唤道：“青青，过来。”
小青欢献宝似的将双手捧到玄英眼前：“哥哥你看！我救了一只小鸟儿！”
她蓬头垢面，鼻青脸肿，衣衫也破了好几个口子，一双眼却亮的惊人。
他小心替她拢了耳边的发，心疼道：“又去跟谁打架了？”
“是一只小狐狸，它想吃这只小鸟儿，可是小鸟儿还不会飞。”她七手八脚比划了一通乱拳，“我就这样，然后再这样，这样，最后这样，它就被我打败啦！”
末了她又伸出手扯了扯玄英的衣袖，软糯糯地道：“我已经能保护好自己了，昨天的大老虎都没打过我呢！”
年轻妖王蹭蹭她的掌心，展颜道：“那青青一定要保护好我。”
小青欢重重点头保证，“没问题！”
小院消失，玄英和青欢的脸也渐渐模糊，直到四周又变回一片白茫茫，黎霁才回过神来。
他想起了玄英对他说过的话。只要见过年少的青欢，就再也不会忘。她是那样活泼明艳，笑起来像三月的暖阳，让人轻易放下一身的哀愁，沉浸在她带来的温暖里不肯脱离。
那时的青衣无忧无虑，明媚快乐，眼睛明亮得仿佛熠熠生光的辰星，可后来那里面只有浓郁的苦痛。
他痴痴地望着两人消失的地方，尽管已经只剩下白雾，那人的温度却好像还留存在空气中。
直到他嗅到淡淡的青草香，身后传来一个和青欢七八分像的声音。
“你是谁？”
他回头看见熟悉的脸，不过还要稚嫩几分，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正一脸戒备地打量着他。
他笑着问道，“你又是谁？”
“我叫青欢。”少女反应过来，脸上带起薄怒，“是我先问你的！”
“我是黎霁。”
他正想再说些什么，少女却面色一变，厉声斥道：“骗子！”
“什么？”
“你不是黎霁，骗子！”
“骗子！骗子！骗子！”少女突然发了狂，捂着脑袋一个劲喊着“骗子”，声音痛苦又无助。
黎霁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么大反应，也搞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就成了骗子，手忙脚乱安抚她，手刚搭在她的肩膀上，少女猛的抬头，已经是满脸鲜血。
“巽元！”
她双眼一翻仰头倒下，黎霁及时将人接进怀里，抬手却是大片的血。
他一惊，少女的双腿不知何时已经化作了蛇尾，鲜血迸流喷洒了一地，碧鳞剑鲜血淋漓地躺在不远处，印证着刚刚经历的惨况。
长长的蛇尾正中被一刀插入，一直将伤口拉扯到尾尖，直接被劈成残破的两半。
青欢小脸煞白，一口银牙死咬着嘴唇，实在憋不住了才猛地吐出大口鲜血，尽数喷在他的胸前。
隔着厚重的衣料他也被烫的浑身一颤，手足无措地只知道输送灵力。
青欢吃力地往他怀里钻，眼皮渐渐撑不住垂落，黎霁疯狂唤道：“撑一撑，我可以救你，别睡！千万别睡……”
青欢艰难勾起嘴角一笑，问道：“你说的话还算数吗？”
黎霁不知道她指的是哪句，也根本顾不上去问，只能不停地点头，“算数，我跟你说的每一句话都算数。”
青欢摇摇头，道：“你说……生当复来归，我知道后半句，我在等你说，你还没说完……”
少女虚弱的笑容在他怀里融进了白雾。
黎霁猛然惊醒，脸上爬满的泪水变成一片冰凉。他一抬头，看见了又完好无损站在不远处的青衣女子。
“师尊！青欢！青欢！”他扑过去将人搂了个满怀。
没有扑空，不是白雾，有体温，有心跳，他甚至感觉到了耳畔温热的吐息。
他心中被失而复得的喜悦填满，抑制不住狂喜，“你没事！太好了！都是假的！”
青欢淡淡一笑，纠正道：“不是师尊，不是青欢，你以前不是这么喊我的。”
“什么以前？”黎霁疑惑，“我以前喊你什么？”
青欢掰过他的肩膀，抓起他的手指放在自己嘴唇上，一个字一个字教他，“青儿。”
黎霁感觉到指尖下柔软湿润的唇瓣一张一合，怔愣着学她念，“青儿……”
青欢弯起眼睛笑了，嘴角却流下刺目的鲜血。
黎霁慌忙退开查看，却见她双手反握着碧鳞，直直插在自己心口，青衣一片猩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