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手忙脚乱输送灵力,无助哽咽,“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青欢勉强笑笑,气若游丝,“我师尊一生高风亮节,干干净净……声名毁不得……”
他骤然反应过来,怒吼道,“是回云?所以你就要为他自穿心脉吗!”
他想替她取出碧鳞剑,明明还没用力的双手却不知被谁扯了一把,陡然变拳为掌,青欢被他一推猛的向后倒去。
四周突然变成了断崖,崖上还有被钝木锥钉死的尸骨。青欢歪头看了他一眼,绝望地闭上眼从崖上栽下。
“不要!”黎霁扑过去抓了个空,眼睁睁看着青衣随山间风极速坠落,片刻以后发出遥远而沉重的坠地声。
瑶山,神仙崖,符阳烨求取筑丹草。
祭的是青欢。
“我一定会帮你的,为什么不相信我?”
女子清冷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懵懂又无辜,刺得他心口剧痛。脚底的岩石突然崩塌,他自暴自弃地任自己跌下万丈悬崖。
他闭上眼,好像听到了风里的哀号。
剧痛并没有袭来,他跌进了一片汪洋大海,手脚仿佛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慢慢沉进海底。
却并没有窒息感。
他被浓厚的血腥味熏醒,睁开眼发现四周幽深的海水都透着微弱的血丝。
他在海底的一片珊瑚群中,数不清的珍珠贝大开着,里面大小各异的白皙珍珠发出明亮的光,将这一片海照的透亮。
他顺着海葵铺成的路走去,看到眼前的一幕顿时急火攻心呕出一口鲜血,很快漂散在海水里和许许多多的血丝混在一起分辨不出。
青衣女子双手双脚被绑在人形柱上,发丝凌乱垂落不知死活。
她的手脚被割了数不清的口子,鲜血源源不断从伤口里涌出来。成千上万五彩斑斓的鲛人趴在她的脚下,捧着贝壳做的大碗在她手脚处接着流出的血,蓄好满满一碗才欣喜地游到一边,瞬间有三四条鲛人一拥而上抢夺一碗鲜血,几口便喝了个干净。
喝下鲜血的鲛人逐渐褪去鱼尾,摆动双腿向海面游去。
海底山岭之中传来岩浆翻涌的闷哼,鲛人群听到像炸开了锅,越发混乱地去抢着接血,甚至又在她身上划出了几道深可见骨的口子,发了疯般的迫不及待一拥而上。
这就是玄英说的旭阳殿里的一千三百支人鱼烛,每一支都是喝下她鲜血变出双腿逃命的鲛人。
他发疯似的冲上去推开那些鲛人,嘴里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咒骂。
青欢看见了他,虚弱地一笑,道:“我还有一些血,你快点来喝了上岸去吧。”
画面又消失了。
他突然意识到,这些都是青欢的过去,奢比尸在给他看她的一生。
眼前出现了一座金顶佛堂,几丈高的大佛宝相庄严,慈悲肃穆,低眉浅笑俯瞰着蒲团上对弈的两人。
披着金缕袈裟的僧人先让一子,青衣女子踌躇半晌,拈起黑子放在正中的小格子里。
“出家人本当无欲无念,可我心中尘缘未了,不配成佛。”僧人面不改色将棋子移到对角星位交点上,举起茶盏浅抿一口,“多谢姑娘了……”
话音刚落,僧人应声倒地,口吐白沫,嘴唇青紫,毒入骨髓。
黎霁脸色一变。
青欢抬头望了眼高耸的佛像,起身迈出了佛堂。
天边黑云乍现,狂风怒号卷起满地落叶,精白的闪电一道接一道出现在云层中,突然白光一闪而过劈在青欢背上,留下一条一尺多长的血口。
黎霁运起全身灵力在她身上下了结界去挡,天雷直接穿过,更加凶狠地劈在她身上。
屠戮真佛,诸天雷罚。那位死在成佛前夜的僧人,唯一的愿望竟然是能够死去。
于是从未沾染过鲜血的巴蛇,第一次动手杀了人。
黎霁被看不见的气墙挡住,一次次凝出灵力去打却如蚍蜉撼树。第三道天雷劈下时,她就已经支撑不住被掀翻在地,趴在地上翻滚痛呼,满眼哀怨地朝他伸出手祈求:“为什么?是他不愿成佛的,我只是帮他……救我,我还不能死……”
一道接一道天雷尽数落下,黎霁跪坐在地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她在天雷的刺激下连早点昏死过去这样的小愿望都做不到。
一共三十二道,一道接一道重,皮开肉绽,体无完肤,空气里弥漫着熟肉的焦味。黎霁已经没有了力气。青欢血淋淋的身子渐渐没入地底,四周同时变成了一片青葱山林。
披头散发的女子半跪在不远处,双手不停在地上刨着坚硬的黄土。
黎霁强撑起身子走过去,还没开口那女子就转了过来瞪视着他怒吼:“别碰我!”
黎霁怔愣住。
那个衣衫褴褛双目赤红得仿佛要吃人的女子,正是月颂。
纯白的骨弓被随意扔在一旁,月颂发了疯般拼命刨土,十指早已鲜血淋漓,她却浑然不觉。
地面上露出了棺木的一角,黎霁一惊,扑过去也疯了似的一齐刨土,直到整个棺材全部露出。
那是一口极其狭小的棺材,刚刚好一个成年女子躺在里面,其他连稍微抬手的余地都没有。
月颂直接拿来骨弓撬开棺材,棺盖打开的一瞬,恶臭伴着腥甜扑面而来,他被熏得几乎睁不开眼。
青欢躺在里面,双肩紧紧挨着棺壁,鼻尖高度刚好能合上棺盖。
她眉头紧锁,嘴唇苍白干裂,睁着空洞的双眼望着虚无。棺材里满是各式各样的蛊虫,在她身上钻了数不清的小洞,在里面爬进爬出。
蛊虫撕咬出伤口,伤口化脓又生出新的蛊虫,蛊虫又吃腐肉生长,循环往复,连抬手挣扎的空间也没给她留下。
那还是这么久,黎霁第一次看到她流下泪。
劈开蛇尾她没哭,碧鳞穿心她没哭,坠下祭崖、放干全身鲜血、三十二道天雷加身她都没哭,被钉死在狭小闭塞的棺材里,蛊虫钻进血肉也不能挣扎,整整七天七夜,她只能靠哭喊发泄,睁着眼等着结束的那一刻。
“好痛。”她哭出声,“好痛啊……”
月颂紧紧抱住她,失声痛哭。
黎霁闭上眼偏过头。
他知道还有下一幕,无穷无尽好像永远不会结束。
睁开眼是空旷的大道,瓢泼大雨喧洒,追兵汹涌而至。
女子一身蓑衣,抽出手掂了掂背上的小男孩,又将怀里襁褓外裹着的布条拉的更紧。
“幺幺儿不怕,很快就没事了。”
黎霁看到了很多熟面孔,都是八宗大会上叫的上名的人物。
二十家氏族联手抓捕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
青欢已经是强弩之末,见到他的一瞬间仿佛看到了希望,忙将两个孩子解下递到他怀里,“你快带他们走,我去拦住追兵。”
他看向一手一个的孩子,青欢揉了揉小男孩的脑袋,又在小女婴额上落下一吻,温声介绍:“这是云景,这是兰棠,你带他们去沧清门,一定要保他们平安。”
小女婴适时大哭起来,青欢不舍地看了她一眼,毅然转身往追兵的方向冲去。
小男孩搂着他的脖子小声问:“她不会有事吧?”
黎霁哽咽摇头。
小男孩放心笑了。
他把脸埋在男孩的颈窝里无声流泪。
耳畔厮杀声渐渐淡去,怀里的重量也消失不见。
他已经不敢再睁开眼,谁知道还有什么惨烈在等着他。
直到周身渐渐变得温暖,身前响起女子温柔的娇笑。
“愣着做什么?掀盖头啊。”
他猛然睁开眼,入目是铺天盖地的赤红,身着大红嫁衣的女子端坐在面前的床沿,两只手静静搭在身前。
他颤颤巍巍伸出手,小心翼翼捻起红盖头的两角,轻轻掀起搭在华丽的凤冠上。
女子施了粉黛的笑颜出现在他眼前。
“傻了吗?”她狭长的眼眸弯成两弯月牙,朝他伸出手,“还不过来?”
黎霁慌乱地握住那只素手,陪她坐在床边。
“怎么了?我们已经是夫妻了,你不开心吗?”
他按捺不住剧烈的心跳,险些透不上气来。
这一次,他心爱的女子穿着红嫁衣坐在他身旁,是属于他的新娘。
可这……应该是青梧和姚柏卿的洞房花烛夜。
他不知梦到多少回的喜宴,被拒绝的爱慕,只能在窥镜里,偷占着姚柏卿的位置,迎娶他的新娘。
那时姚柏卿说起他们的婚宴,他几乎要嫉妒得发狂。现在青欢真的坐在他身旁,比他形容得还要美丽,让人一眼就沦陷不可自拔。
青欢抚摸着他的脸,仔仔细细描摹着每一处线条,眼里的款款爱恋几乎要化成水溢出。她薄唇微启,带着满目晶莹,用他从来没听过的欣喜缓缓诉说千年的哀思。
“我穿这一身,你喜欢吗?”
黎霁木讷地点头。
青欢轻笑。
“我永远都是你一个人的新娘。”
“你终于回来了,巽元。”
黎霁浑身一震,全身血液倒流,头脑一片空白。
巽元?又是巽元?巽元是谁?谁是巽元?
不等他多想,红绸喜烛尽数消失,他费力去抓也没能抓住她大红喜服的一角。四周变成了破烂不堪的神庙,独眼神像倒坍在角落,青绿色的蛇形长剑直插在正中。
这是他和青欢第一次见面的那个破庙。
青欢正站在当初一模一样的位置,歪着头问他,“你是谁?”
他回忆当初的情形,“黎霁,黎明雪霁的霁。”
青欢笑弯了眼,张开双手朝他扑过去。
他伸出手接她。
青色身影穿过他的身体,直接奔向了后方。他转过身正看到青衣扑进一抹白色的衣角,撒娇似的甩了甩脑袋。
白衣曲指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女子吐了吐舌头娇俏一笑,挽起那人的胳膊朝他缓缓走来。
黎霁渐渐能看清那人的脸,却是跟自己一般无二。
男子满头乌发,以一盏白玉尊一丝不苟盘住,带着浅浅的微笑,眼里波光流转像漫天星河。
走的近了他才看清那人的衣摆上,和他一样,用银白丝线绣满了繁复的云纹。
两人有说有笑径直穿过他,往远方走去。
黎霁突然感觉心里一慌,下意识地张口就喊:“青欢!别走!回来!”
青欢停下脚步,转过头眉头紧锁打量着他。
白衣男子轻声道:“看什么呢?”
青欢顿了顿,摇头:“不知道。”
“那走吧。今天还吃糖酥鸡?”
“吃!”青欢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兴冲冲道,“我给师尊打下手!”
黎霁三步并做二步追跑上去,边大喊:“青欢!回来!”
两人仿佛没有听见。
“青欢!”
“别跟他走!”
“都是假的!这都是幻境!”
“青欢!”
是啊,都是幻境,全部都是奢比尸制造的幻境,可为什么他的心那么痛呢?
明明知道是幻境,在看到青欢走马灯似的八百年旧景,他为什么会感同身受的痛苦呢?
就因为他黎霁爱她吗?所以亲眼见证自己的爱人受尽苦难,才会难过到喘不上气吗?
不是的,好像很久很久之前,比他存在的时间还要早上百年千年,他就亲眼见证过她的痛苦了。
不是因为不知真假的幻境,而是这许多许多年,巴蛇的每一次苦难,不止是玄英目睹,他也在的。
他也在场的!
那他是谁呢?他扮演了什么角色呢?他是和玄英一样的见证者吗?
可为什么窥前世今生的九阴窥镜,属于他的幻境,全都是青欢的影子呢?
他明明、明明在才这世上活了一年多……
有件事他从来没有对青欢说过。筑舆塔里傒囊留下的遗言,说他的家乡在雨师妾的神山,一种无力的宿命感从此便深深笼罩着他,无一日得安眠。
青欢真身暴露的时候,他又听到了那个名字。
雨师妾。青欢生在雨师妾,长在雨师妾,前半生全都生活在雨师妾。是回云把她带到了人间,从此八百年背井离乡,寻一个早就破散的魂灵。
雨师妾啊,日出之地汤谷升起的太阳,永远第一个照耀的土地,母神女娲补天的灵石在这里形成了神山,悲悯苍生落下的泪在这里化作了圣湖。神山阻挡了汤谷灼热的飓风,圣湖哺育了万物。这里也曾遭遇过欲望贪婪的疾苦,生于圣洁的生灵惨遭屠戮;这里又是大战中唯一一片净土,却在战争结束后遭遇灭顶之灾。
具有神性的土地位于人间,养育出的却全部都是妖族。因此千千万万年来,这里所受的灾难是其他的百倍千倍之多。三族争抢这里的土地,迷恋这里的妖丹,母神爱抚的孩子也要自相残杀,好不容易活下来的最终又会死在他人手中。
最后的最后,一切都已经结束了的时候,安稳度过大战的雨师妾,却没有躲过和平表象下消磨不去的贪念。
妖王外出找寻飞升之地的时候,万神围剿雨师妾,孤苦伶仃的小巴蛇为了保护自己的家,拿起了屠刀,亮出了獠牙,被扒下了鳞片,劈开了蛇尾,刺破了心脏。
千年之后他在冰冷的湖水中醒来,才见到了死而复生的雨师妾。
神山就在他背后,圣湖就在他脚边,昔日辉煌的妖王府住进了新的主人,活下来还记得那段过往的,已经垂垂老矣,而他的脑海里只有那一道青色的身影。
去找她,一定要找到她,然后照顾她,保护她,不要让她再受任何一点苦楚,爱她胜过爱自己的命。
他不是旁观者啊,这一切都埋藏在他记忆的深处啊。
那他是谁?黎霁又是谁?那个不知来处的,从圣湖水里爬出来的孤魂野鬼到底是谁?他为什么天生就有万物之力,不畏青欢的蛇毒,甚至血液里还带着毒素?
好像一切都可以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不知多少次大家都曾告诉过他,那个答案,那个呼之欲出的缘由。
对啊,很多人都说过的啊,连他自己也知道那个名字的啊。
在那两道身影下一步就要完全漫进白雾中时,他突然嘶声大吼:“青儿!”
青欢停住脚步,茫然地回头,却只看到白茫茫的一片。
“怎么了?”
青欢道:“我听见了,有人喊我青儿。”
“瞎想什么呢?”白衣男子掰过她的肩膀,“除了我还有谁会叫你青儿?我就在你身边。”
“对啊,你就在我身边……”青欢喃喃道,继续跟着他往前走。
“青儿!别走!”
只要听到青儿,就知道是你在唤我了。
“青儿!回来!”
师尊说他会一直陪着我,永远不会离开。
“青儿!回头看看我!”
青儿,我要食言了。
黎霁撕心裂肺地大喊:“青儿!我是巽元!”
青欢浑身剧烈一震。
巽元……
巽元巽元巽元……
巽元在叫我!
巽元回来了!
黎霁眼见那袭青衣转过身来,她身边的白衣男子随之消失不见。
他们就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眼里只剩下彼此。
“巽元……”
“是!我是巽元!你看看我!”
青欢双眼一亮,“你真的是巽元!”
“我是!我都想起来了!神族!雨师妾!圣湖!我全想起来了!”
碧鳞剑柄上歪歪扭扭的云纹手刻,不是回云的云,是巽元衣摆上的云纹,是小巴蛇初见神君时,落入眼中的第一片洁白。
碧鳞一遇到他就悲鸣,因为它本就是因青欢的爱而生。
“巽元……”青欢的泪水爬满脸颊,她艰难地维持着笑容,哽咽着道,“他们提到青欢,就说生性温良,至善至纯,可是我是蛇,我天生冷血冷情,嗜杀成性,吮骨饮血。”
“我从来不爱世人,我只爱你。你心怀天下,我才怜悯苍生。可我只是爱你,他们就指着我的鼻子说我有罪。”
“巽元。”青欢悲切地望着他,一字一句道,“一千年啊,七世轮回,每一世都不是你,但每一世又全都是你,你受了多少罪,我就死了多少次。你救我两次,我搭上性命还了一千年,我不亏欠你。”
“我不后悔遇见你,我只是不该把你拉进尘埃里。爱你不该成为我的罪。”
利物划破肌肤的声音在一片白芒的静寂中像撕裂最细密的丝帛,青欢面无表情地拔出刚插入腹部的匕首,递到他手中。
匕首上残留的鲜血滚烫刺目,青衣被源源不断涌出的鲜血染出大片大片的红,像过去的每一幕。
“巽元,我累了,陪我走吧,这次不要食言了。”
黎霁闭了闭眼,轻轻贴上她的额头,毫不犹豫接过匕首,柔声回应。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