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上有人喝道:“马皇后銮驾已到城上,问你等有何事觐见?”
邢馥定睛观望,见此人身穿驸马都尉衣甲,十足就是檀方。
但是他见过郑异数面,当时是褒衣博带,一身儒雅斯文之气,虽今日换了汉军武服,徒增不少飒爽英气,却依然瞒不过他的双眼,此人必是郑异无疑。
当下并不说破,平静的说道:“今有天大之事发生,须得臣等进宫向皇后当面禀报!”
城上静了片刻,“檀方”向下喝道:“定海内者无私论,皇后诏曰,有什么事就在这里但讲无妨?”
邢馥闻言,眉头紧锁,望向钟离意与第五伦,道:
“二位有何高见?莫不成就在这里商讨?岂不瞬间就传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
第五伦道:“我等既已到此,好歹也算见到了皇后,总不能白来一趟,徒费时间吧?”
“大司农之言有理!”钟离意道,当即抬头向城上喝道:
“今司徒府得到沂国急报,言称陛下率领阙廷大军兵临沂国境内一处名唤龙口岭之地,遭遇山上大水淹袭,全军覆没。邢司徒提议欲拥立淮王继承帝位,我等前来,就是请示皇后此举是否妥当?”
此言一处,顿时石破天惊,震得城上城下众军士尽皆惶怖失色,就连城上的杨仁都面色苍白,他慌忙望向銮驾。
却见銮驾之内毫无激烈反应,更不见哭嚎悲泣之声,异常平静,里面传出马皇后沉稳和缓的声音:
“陛下全军覆没的消息可曾核实过?”
“檀方”向下面问过后,回道:“他们说既有军报,也有人证。”
“人证?”马皇后声音略微颤抖了一下,似乎不似适才那么自信淡定,沉声问道:“人证是谁?”
“檀方”回道:“人证有两名。其一,是越骑司马郑异,现在司徒上;其二,是好畤侯耿忠的从弟耿恭,现正在沂国的陛下军前效力,私自逃回,尚在抓捕之中。”
马皇后的声音立刻又平缓下来,道:“速让他们传郑异来见,本宫有话要问。”
“诺!”
不一会儿,“檀方”回道:“皇后请稍等,他们已经遣人火速前去司徒府中传唤越骑司马郑异!”
马皇后道:“问他们为何要立淮王?为什么不立刘炟?”
须臾,“檀方”回道:“他们认为刘炟年岁太小,还不能主政,而淮王年富力强,乃是唯一合适的亲王!”
“再去问问他们,既然都已经商量好了,为何还要来请示本宫?”
“檀方”回道:“他们只是想提前商量出一个应对之策,如战情传闻不实,则弃之不用;但如果传闻属实,就照此计行事,毕竟天下不可一日无主,而且淮国至此需数日路程,一旦皇后同意下诏,他们就准备遣派快马,去传唤淮王前来京师!”
马皇后道:“他们计议得还真周全。”
“檀方”道:“禀皇后,郑异已到城下!”
马皇后闻言起身,下了车辇,缓步走到城垛,俯身望去。
但见城下矗立无数军士,盔甲整齐,最前一人却是褒衣博带,面容五官竟与身侧的“檀方”几乎一模一样。
“檀方”向下喝道:“越骑司马郑异,速把你在沂国所见所闻,仔细讲述一遍,不得有半字谎言!”
那城下的“郑异”一抬头,猛然望见城上的“檀方”顿时惊得目瞪口呆,神情如冻僵一般,马皇后一声冷笑,转身回了车辇,命人垂下车帘,静坐车内。
半晌,“檀方”回来禀道:“郑异并未亲临龙口岭,而是一直身在王城,所以没有目睹陛下大军全军覆没,只是见到周围变成一片湖泽!”
马皇后道:“既然如此,本宫之意是眼下前线战况不明,如此大事,草率不得,待彻底核实清楚之后,再行商定;至于淮王,就等商定以后,如果需要的话,再通知他来京师吧!”
说罢,吩咐起驾回宫。
宫门外,邢馥与薛布等人,怀着百倍信心而来,却未料竟又出现一个悬而未决的前所未料的新结果,暗自又急又怒。
钟离意道:“皇后既然已经下诏,我等就只能奉此命行事了!且待查明军情后,再看看是不是需要请淮王前来吧!”
薛布道:“那如何使得?倘若军情属实,陛下全军覆没,沂王率军乘机前来逆袭京师,而国又无君,那时再请淮王,岂不为时已晚,大事去矣?”
钟离意道:“那此时若去请淮王,等他到时,陛下却安然回来,岂能不怒?假如追查起来,竟是违抗皇后诏令,私下做主而为,这个责任,薛校尉,你等担待的起么?”
邢馥忽然道:“太仆既然把话说到这个地步,真若这样,此责由我邢馥来担!”
“邢司徒,你莫非要违抗皇后诏令?”钟离意困惑不解的望着他。
“与大敌兵临城下,京师危在旦夕相比,让淮王徒劳一趟京师,有备无患,我宁愿选择后者!”邢馥昂然道,“即便陛下事后为此问罪,我邢馥也问心无愧!”
薛布道:“邢司徒如此高节,令薛布肃然起敬,愿唯司徒马首是瞻,一同担责!”
“你等且不可意气用事!”钟离意大声道,“皇后已经下诏,一切须得明确陛下的龙体安危后,再行处置!司徒如此明目张胆违背诏令,实不可取!咱们暂且回到司徒府大堂之上,将此事说与大家,看众人之意,究竟是否妥当?”
“放肆!”邢馥勃然大怒,道:
“钟离意,本司徒素来敬你公忠亮直,可与谋大事,故此方才一再忍耐,好言想商!不料,你却负势放纵,任情不羁,言辞骄讦!既然如此,本司徒就令你前往淮国,去请淮王入京,即刻动身!”说罢,怒目睁起,直视钟离意。
他适才见到郑异,已然心惊,接着见马皇后闻听明帝噩耗,竟然无动于衷,暗生不祥之感。但事已至此,骑虎难下,且毕生心血的成败皆在此一举,只有放开手脚,使尽浑身解数,方能胜利在望。
故此,绝不能让钟离意将此事抖露在满朝文武都在的大庭广众之下,明知钟离意不会前去淮国,才有意布置这个差事向他发难。
果然,钟离意抗声道:“你虽为司徒,但也只是代行主持朝事,且还是违背皇后诏令,一意孤行。我钟离意断然从命!”
邢馥道:“身为太仆,竟敢违抗司徒之命,公然逾越法度。左右给我拿下,押往洛阳狱,待本司徒忙完手头正事,再行发落!”
左右武士高声应允,上前围住钟离意。
钟离意望向第五伦,道:
“大司农,你素来肆情刚烈,执节淳固,如何在此紧急关头,却瞻顾杜口,鉴畏前害,竟能坐视邢馥乱法,莫肯正言?”
第五伦垂头叹息,缄口不言,薛布不容钟离意多说,喝令立刻将他押走。
邢馥冷冷望了第五伦一眼,转身登车,吩咐回府。第五伦、薛布等人紧随其后,一行人回到司徒府大堂之内。
王康迎上前去,问道:“皇后之意如何?可愿下诏召淮王进宫?钟离太仆为何没一同回来?”
邢馥不答,大声喝道:“我意已决,就依所定之策行事,尚书仆射叔孙不疑何在?”
“在!”
“火速赶往淮国,前去召请淮王进京,途中不得有丝毫耽搁,越快越好!”
“诺!”叔孙不疑转身正欲离去,忽听有人一声断喝:
“且慢!”
邢馥循声望去,竟是第五伦,心中一惊,此人智略难测,厚重质毅,举动得礼,进退有度,素得阙廷百僚影从,海内归怀,实在猜不到在此当口,他又有何话要说,莫非竟敢突然发难?
第五伦缓缓道:“在千里迢迢前去恭请淮王入京之前,我有一事颇感困惑,尚请王校尉与薛校尉指点迷津!”
“何事?大司农请讲!”王康与薛布齐声道。
“本司农已经言明曾在淮国出任过医工长,熟悉其国风俗、地理、民情。今日在临来司徒府途中与适才往返宫中的路上,却见到许多淮国军士,不知何故?”第五伦道。
他这一问,又恍若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堂之中登时如同炸了锅一般,引来满座惊疑的目光!
“如何竟有淮军潜入京师,请二位校尉当众解释清楚?”侍郎闵仲叔厉声问道。
“请二位校尉当众解释清楚!”袁安、寒朗、荀恁等大臣纷纷跟着质问道。
“断无此事!大司农必是听错了?”薛布道。
“绝无可能!如若偶尔有军士操着淮国口音,倒不足为奇,我也不会有此一问,但临来路上,所闻所见,比比皆是,这就不免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了!”第五伦道。
“莫非步兵营最近征入许多淮国军士?”王康向薛布问道。
“这绝不可能!”第五伦道,“京师汉军多由全国汉军精选而来,尽皆为各地军中善骑射、勇武之有才力者,而据我所知,淮军战力平平,远远比不上渔阳、雁门、上谷等北境与敦煌、张掖、武威、酒泉等西州将校,如何能充斥于京师步兵营中?”
邢馥道:“薛校尉,此事非同小可,立即遣人调查,如若属实,当深究其根源。不过,眼下时间紧迫,可与请淮王入京二事并举!”
第五伦道:“不妥!当初北宫诸王之中,东海王已离世,济王、沂王相继图谋不轨,而淮王亦与此二王往来甚密,亦难保没有不臣之心!尤其是陛下御驾亲征,洛阳此时防务空虚,如果不查明淮国军士入京之事,就贸然请淮王入京,一旦事变,岂不是倒成了引狼入室之举?而我等众臣不成了为虎作伥之人?”
“依司农之意,当如何处置?”邢馥道。
“淮国军士公然出现在京师街头布哨值勤,如不经过薛布与城门校尉秦彭应允,绝不可能!当立刻将此二人拿下,严加审问。同时,另遣可靠之人查明淮国军士之事!”第五伦道。
“司农所言有理,我等附议!”众臣一片赞同,声势浩大。
“来人!”邢馥突然一拍案几,怒目圆睁,喝道:“先把第五伦给我拿下,押往洛阳狱中听候发落!”
“诺!”洛阳令张恢应允一声,示意武士将第五伦押走。
在座众臣均未料到邢穆瞬间翻脸反目,声色俱厉,猝不及防之下,俱都不知所措,很多人深感震怖,两股战战。
“且慢!”廷尉监袁安却忽然喝道,“邢司徒,将司农逮捕入狱,不知他犯有何罪?”
“违反法度,抗命不遵,谣言惑众!”邢馥道。
“抗命不遵,只是违令不违法,其罪不至抓捕入狱!谣言惑众,是不是谣言,尚需遣人调查,如京师街头果有淮国军士踪迹,则不但不是谣言,而属实情,故而谣言惑众之说,更是无从谈起,倒是察破奸党不轨之举,不仅无过,反而有功啊!”袁安道。
“住口!本司徒在洛阳令上多年,熟知大汉法度律令,当时你袁安还是一介书生,如何竟敢教训起本司徒来了?我明白了,这几年,全靠第五伦一路推荐、关照,今日你才坐到廷尉监的位置!他投之以桃,此刻你就报之以李,关键之时,便替他说起话了,还真是感恩戴德啊!你等朋党,只知彼此帮衬,互相提携,却不明朝章政务,不分公事私事,不知轻重缓急,焉能不误国事?”邢馥喝道,“眼下陛下生死未卜,叛军转瞬即至!此时,是应当确立天下新主,以号令圣汉子民、齐心并力,平叛诛恶,挽狂澜于既倒!还是置当头之国难于不顾,去追查几个淮国口音的军士,以释他第五伦个人之疑忌?二者孰轻孰重,难道你等就真的辨识不清吗?”
司隶校尉王康、河南尹薛昭、步兵校尉薛布、洛阳令张恢、尚书仆射叔孙不疑等齐声一同质问袁安。
王康喝道:“袁安既与第五伦结为朋党,因公行私,逞纵威福,诽讪朝廷,疑乱风俗,若不加以惩处,为变滋大,后患无穷!来人,将袁安拿下,与一同第五伦收监!”
“且慢!”廷尉平寒朗喝道。
“你有何话要说?莫不是第五伦一党?”王康道。
“是何言也!”寒朗厉声道,“王校尉,我来问你,什么是国家的最大的心头之患?”
王康顿时警觉,道:“紧急关头,你何来此问?”
“谅你也答不出,更是不敢回答,我来替你回答!”寒朗道:“大臣重利爱财而不敢尽力死谏,小臣害怕得罪权臣上司而不敢明言,以至于下面实情通报不到上面,这才是国家最大的祸患!”
“你究竟想说什么?”王康道。
“当下,陛下杳无音信,传言沂军即至,但毕竟尚在途中,还属于远虑,而眼下京师城中已然充斥淮国之军,实为近忧!宛若火已烧身,不解燃眉之急,却要去抱薪救火,岂非荒诞至极?今大司农、廷尉直述实情,言辞恳切,却被诬为同党收监,下情不上通!你等才是国家最大之患!”
“众位都听到了吧!寒朗当众信口雌黄,目无上司,侮辱国之柱臣,公然为第五伦、袁安狡辩,同属一丘之貉!左右,拿下一起收监!”王康喝道,武士们将第五伦等三位重臣一同押出门外,打入囚车收监。
王康目光如炬,环顾四周群臣,按剑喝道:
“还有谁是他们一党,都尽管站出来!”
大堂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稍倾,尚书仆射叔孙不疑道:“请司徒颁发召请淮王进京文书,下官即刻启程!”
邢馥道:“本司徒早已备妥!”当即命人将文书交于他。
叔孙无忌接过,躬身退至堂外,刚出去没多久,却又慌慌张张重新返回大堂。
“为何又去而复返?”邢馥问道。
“启禀司徒,下官无须再赶赴淮国了!”
“却是为何?”邢馥与在场众臣尽皆一愣。
“因为此刻,淮王已至门外,让司徒与百官出外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