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安退下后,虞延屏退其他人,独自走到案几之后,坐了下来,取出绢帛,凝神观阅这份企图废黜当今陛下的盟单。
起手先是盟约,写道:“凡我同盟二十八将,十有九姓,允承天道,废黜贼王,兴辅刘宗。如怀奸虑,明神殛之。高祖、文皇、武皇,俾坠厥命,厥宗受兵,族类灭亡。”
然后是,“不题名,不濡血,是欺神明也,厥罚如盟!”
再下方则是血迹斑斑的亲笔题名。
排在第一位的,便是济王!
他不是已经谋反坏事,被陛下惩治了么?而且他起兵时,并不见有谁响应啊?就连他身边素来交好的臧信、耿建、邓鲤、刘建等人都不赞同,以至被他拘押入狱。难道信阳侯闭门在家,竟连此事都未曾听闻?
第二位,沂王,这如何可能?
沂王乃是籓戚至亲,在诸王中,数他与陛下感情最为深厚,若说别人谋反,尚有几分可信,唯独沂王,断然不会?而且,济王刚刚坏事,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沂王又怎么可能如此之快就想重蹈覆辙?此外,沂王倘若居心叵测,必然要秣马蓐食,蓄积力量,但此前为何不见在沂国国相王康的奏疏上有任何只言片语?
第三位后面依次是参乡侯杜元、安平侯盖扶、新海侯郭嵩、观都侯郭骏、杨虚侯马檀……,这些人要么是追随先帝立下汗马功劳的云台二十八将之后,要么是享受着浩荡国恩的皇亲贵戚,如何放着养尊处优、荣秩兼优的神仙日子不过,却要冒着屠灭九族的大不韪起来谋逆?
虞延边阅边不住摇头,当看到末尾之处,目光登时被最后一个名字所吸引,滞留其上不再挪开,“渔阳太守公孙弘。”
这就更不可能了!
公孙弘乃是自己少年同窗,实在再熟知不过。此人人如其名,仁义兼弘,克己率礼,风政修明,流爱于人,如何会突然丧心病狂,一朝为恶,炽燃兵革,掀起腥风血雨,倾覆四海?
更何况,自己刚向陛下保举其为太仆,已获恩准,不日他便将前来阙廷赴任?
再者,这份名单的来历最为可疑,信阳侯杜门自绝如此多年,如此机密一份盟单,莫非从天而降?
由此观之,此盟单实属矫制无疑,可信阳侯为何要这样做呢?
看来,这么多年,当初的那些积怨他阴就还是牢记在心,片刻都没有忘记啊!
沂王也曾在东市路口拦截过阴家车队,冒犯过阴枫,所以他的名字便赫然列在盟单之上,至于别的君侯,多半都是沂王当年在京师结下的至交好友,一个都不少。就连自己的少年同窗,阴就打听来后,竟也不肯放过,用心何等之良苦啊!
阴就此策实在毒辣,如果陛下见到此名单,少不了兴起一场大狱,势必殃及无辜。如果就此造成冤假错案,则沂王等人定然遭殃,他可出得一口恶气;如果陛下英明睿智,看出此盟单乃是矫制,则自己就会因此落个不察欺君、诬陷贤良的死罪,他依然如愿以偿。
想到这里,虞延叹了口气,暗道:
“冤冤相报何时了?身为信阳侯,公仇私怨,你竟始终分不清楚!你子阴枫,傲狠放恣,违越法度,为害民间,而我虞延,身为司法官吏,与你无冤无仇,岂是冲你阴家而去?而且依法办事,何过之有,却遭你苦心惦记这么多年?这些年,本司徒在阙廷历经宦海沉浮,性格已平和下来,不愿多结强仇,否则岂能容你如此胡作非为?”
他拍案而起,走到门前,望着天际那些时卷时舒、时聚时散的云彩,沉默半晌,道:
“来人,去把廷尉王康找来!”
掌管教育的太仆、主管外族事务的大鸿胪与主管司法断案的廷尉都是司徒府门下的重要部属,这三个要员俱都年事已高,早就在超期服役。最近,明帝终下决心,补充新人入替,令重臣们从京师内外挑选、推荐合适人才。
太仆之职,虞延举贤不避亲,保举了公孙弘,明帝早就闻听过其贤名,而且此人又近来屡立奇功,先是击退匈奴左贤王栾提东的大军,接着斩杀鲜卑叛族首领端木石,后又从塞外迎回公主,自是当即应允,只待新任渔阳太守到任,他便可赶赴京师入职。
大鸿胪之职,司空宋均则保举了原太中大夫井然,明帝自是熟知其才,亦是欣然诏准,已走马上任。
至于廷尉一职,京师暂无合适人选,正当众臣在全国内查寻之时,沂王上书要求阙廷改换国相,于是司隶校尉邢馥立刻保举沂国国相王康入替此职。邢馥、王康都是昔日太子府中旧臣,明帝亦无不准之理,王康遂得以离沂返京。
虞延对王康也并不陌生,当初率洛阳府军吏在东市路口拦截阴府车队时,王康正是阴府的管家。故此,虞延此刻方想到了他。
“参见虞司徒!”王康走入大堂。
“不必多礼,王廷尉且请坐!”虞延道,“刚回阙廷,一切事务还在熟悉,本司徒此刻召你前来,并不是为公事。而是想了解有关信阳侯之事,偏巧此前你曾在他府上当过管家,正好是为我答疑解惑的理想之人。”
“司徒有事,但请吩咐,只要王康知晓,无所不答。”
“你在沂国担任国相,应对其境况熟知于胸。沂王可有图谋不轨之意或者对阙廷不善之举?”
“沂王性情张扬,是有些率性而为,对阙廷和亲之策有所误解也确为不假,但这些陛下都已经尽数知悉。此外,王康并未察觉他有何图谋不轨之意,更未见到他有何蠢蠢欲动的不臣之举。况陛下亲眼看着沂王长大成人,当更应熟知其品行才是!”王康道。
“沂王与济王素来交好,济王谋反之事,难道沂王事先竟毫不知情或毫无关联?”虞延道。
“据我所知,沂王确实毫不知晓,济王亦未遣人联络沂王,而是自己贸然起事。其中情由,济国国相何敞,应更为清楚。”
虞延点了点头,又道:“那年在东市路口,小侯爷阴枫强抢谢家女子,本司徒率领洛阳府官吏途中解救,事后看来,并不简单。当时,陛下、沂王、本司徒、司隶校尉邢馥、你俱都在场。沂王冲在最前,方镇住小侯爷,方一举擒获马成,救下谢家女子!”
“正是!此事我历历在目,记忆犹新。幸亏沂王仗义出手,世间方才少一冤案。说来惭愧,当时身为信阳府总管,只知尊奉信阳侯之命,不知实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之举。每每回忆此事,犹觉汗颜。”
“本司徒并非有谴责你之意。信阳侯知道那日之事后,嫉恨于我,当属情理之中,不知他对沂王可有报复之心?”
“这个么?”王康沉吟了一下。
“但说无妨,此间只有你我二人,本司徒绝不会泄露出去半个字!”
“既然如此,我就把那日回到府中之后,信阳侯的所作所为如实说出,是否嫉恨沂王,请司徒自行判断。”王康道。
“那好,王廷尉请讲。”
“小侯爷回到府上,自是添油加醋,把经过向信阳侯哭诉一遍,侯爷本知晓必是小侯爷的不对,但当一眼望见小侯爷手臂上的抓伤后,顿时怒不可遏,便转变了念头。”
虞延叹道:“那日是我过于鲁莽,出手没把握好轻重分寸。信阳侯舔犊情深,难怪他愤怒!”
“除了虞司徒外,小侯爷还告了沂王一状。信阳侯听完怒气冲天,径直就去了北宫,找沂王算账。”
“竟有此事?”
“当时沂王正巧有事在外,而绵蛮侯郭况恰逢在场,就好意劝解了几句,不想激怒了信阳侯。于是,二人争执起来,一同前往南宫,请先帝评理。后来之事,司徒应当就清楚了!先帝主持公道,惩处了马成,但为缓和阴、郭两家的矛盾,将蠡懿公主许配给阴枫,可谁知后来竟弄巧成拙,事与愿违,真是造化弄人啊!”
“原来信阳侯竟闯入北宫,想去训斥沂王,后面还引出这许多事情。”虞延道,暗忖:这阴就真是心胸狭窄至极,事情过去那么多年,积怨不减反增,竟在那盟单上还添加上郭嵩、郭骏兄弟二人,显然是是为了报复郭况。
“不知虞司徒此刻何以忽然提起此事?”王康觉得有些纳闷,忍不住问道。
“你且看看此物。”说着,虞延从袖中取出那卷绢帛,递给王康。
王康展开阅罢,登时面色惨白,冷汗直冒,颤声道:
“谋逆盟约?他们竟敢做出这等逆天勾当?应当火速呈交陛下才是!”
“先不忙。”虞延道,“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此物真伪。”
“司徒何以得来此物?”王康问道。
“此物乃是信阳侯遣其府上总管秦安,刚刚送来。”
“秦安?当年信阳侯府上看管后院的家奴,如今也当上总管了?”王康道。
“你我,一个司徒,一个廷尉,皆是重臣,向陛下举报此物,绝不能出丝毫差池。故此,在进宫面圣之前,必须先查明此物的真伪,其次才是盟单上之人是否确有谋逆之举。”虞延道。
“司徒所言甚是,但如何才能查明此物真假呢?”
“你已看过此物,对其真伪,能相信几分?”虞延问道。
“实不相瞒,就此物本身,我难以说出真伪,毕竟未曾见过众人签名,至于沂王之名,似出于其本人之手,但若有他人临摹假冒,也未可知!”王康道,“但就此物内容真假,我却有些质疑。”
“有何质疑,请速讲来!”虞延道。
“有这么多人签名其上,其密谋时间显然已然不短,如此大事,如此之久,为何丝毫风声都没有露出?司徒身在阙廷,或许不晓,但王康就在沂国,却未察觉到半点蛛丝马迹,此疑点一也!即便王康愚笨,未能及时觉察,但涉案如此之多的属国,每个属国都有国相等阙廷官吏,监控其国主,若全都被蒙在鼓中,有些令人难以置信!更可况陛下还素以使者为腹心,而使者则以在郡国的从事为耳目,难道也都一同失明失聪?此疑点二也!沂王其人,豪放不羁,或许难免专权骄恣,言辞激扬,但若说他当面同我虚与委蛇,背后潜图大计,暗施窥盗之谋,我却是着实不信,此疑点三也!另外,如此机密大事,如何却被数年闭门谢客的信阳侯所知,他从何处得来此物,我等也不得不察啊!”
虞延道:“此事确实疑点重重,秦安把此物交付给本侯后,就匆匆离去,相关事由一概不知。这也是我为何召你前来相商的原因。你曾在信阳侯府中效力过,与他关系自是非同一般,可愿前去当面试探,把所怀种种疑问,请他澄清?”
“王康义不容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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