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娆等到得京师洛阳时,已是从沂国出来的半个月后,路上所耗时日比平时要长出许多天,这是因为卫羽伤势不轻,沿途颠簸晃动,数次将正在愈合中的伤口震裂,所以不得不缓慢前行。
此外,徐娆心细如发,经常有意绕道而行,以避开沿途之中善道教的义舍与苏仪派来的追兵。
卫羽终究年轻力壮,到得洛阳东门时,已能够坐在前面扬鞭驾车,而徐娆则退回到车内,不再抛头露面。
城中的一切宛如昔日,唯一有变化的则是卫羽的内心。
岁月如梭,一别就是数年。
当初离开,是不满世态炎凉,为报答沂王的知遇之恩。
如今回来,却是为了安世济民,揭露他的谋逆图谋。真是沧海桑田,世事难料。
到得十五酒家门前,他把车马停了下来,这里客流涌动如初,酒香扑鼻如故,原来的规模又扩大了一倍,酒楼隔壁又多出了几家客栈。
“怎么,闻到酒香就走不动路了?”徐娆笑道,她掀起车帘,把头探了出来。
“确实有点。此处距离信阳侯府已然不远,过去我经常来此饮酒,与沂王相识,便是在此间酒肆。”卫羽道。
“可你伤势远未痊愈,饮不得酒。观人痛饮,空闻酒香,岂不更加口渴难耐?”徐娆道,“还是快些一带而过吧,以免徒生烦恼!”
“不碍事!卫某在军中多年,这点自控力还是有的。”卫羽道,“而且此处去信阳侯府十分便利,咱们今晚就在此投宿,你看如何?”
“我虽曾居京师,但与世隔绝,从不出门,所以也是人生地不熟,一切当然由你做主。前面有一家十五客栈,瞧门头显得宽敞洁净,不如就到这家吧!”徐娆道。
“那好。”卫羽驱车缓缓行了过去。
“十五酒家、十五客栈,都为何自称十五?”徐娆好奇的问道。
“这‘十五’二字,是与这家酒坊的酒肉有关,酒是好酒,香传十里;肉为好肉,味飘五街,故此称为十五酒家;至于这十五客栈么,当初尚无此一家,想必是十五酒家生意扩大后,又新增开的客栈。”卫羽道。
到得门前,卫羽下车,见有店伙计上前笑脸相迎,道:“楼上可有雅静房间?”
“有,站在门前可看楼前街景百市,透过后窗能赏柳河巷道。准让壮士满意!”店伙计笑道。
“那好,我要两间。此外,这马跑了一整日,需多给饮些水,再喂些草料。”卫羽道。
“放心吧,客官,里面请!”
徐娆下得车来,卫羽取出车内包裹,一同随着店伙计进入客栈。这家客栈的房间果如他适才所言,内外通透,视野极佳,极为适意。徐娆忽指着前面一处红墙碧瓦的楼阁庭院,道:
“那是何处,好生气派。不由自主就让我想起济王宫与沂王宫。”
“那里正是信阳侯府。”卫羽笑道。
从远处望去,信阳侯府依旧如故,没有丝毫变化,但当次日上午卫羽到得府前时,才知今非昔比,令他大为吃惊。
过去此处,车如流水,马若游龙,前来拜见信阳侯的京师显贵们的鲜车怒马终日拥挤填街,络绎不绝。
而现在,门可罗雀,临街的两棵古槐上百鸟聚集,大门紧闭,灰尘积厚,显然已多有时日不曾开启。
卫羽听说过阴枫与蠡懿公主之事,只是未曾想到这一晃多年,当年如日中天、位尊爵显的阴就竟真能做到杜门自绝,始终足不出户,可见心境已惫懒到何等地步。一丝顾虑不由得冒上心头,略觉有些惴惴不安。
他熟知阴府地理与内情,遂绕过前门,东拐西拐,来到旁边深巷内的后院小门,伸出手去,轻轻拍打门环。
“哪个在外叩门?”里面传来一声呵斥。
“是我,卫羽!”
“卫羽?”里面之人自言自语的重复道,似乎不太熟悉这个名字,但还是把门打开了,一见卫羽身材伟岸,器宇轩昂,语气登时温和许多,道:
“请问壮士找哪位?”
阴府这名家仆是一个十多岁的后生,卫羽瞧着有几分眼熟,道:“原来看守此门不是秦安么?你是他什么人?”
“那是我父,现在去内院做了管家,我名叫秦平,请问你何以知晓我父之名?”
“难怪,当年我离开侯府之时,你还是一个娃娃。请你速去禀报阴侯爷,就说卫羽有急事求见!”
“侯爷已多年不见客人,期间也有多位客人前来拜访,均自称是侯爷故交,命我进去通名,但侯爷一概不见,还将我与我父痛责一顿。请原谅,我实在不敢擅自做主通禀。”
卫羽眉头一皱,沉吟片刻,道:“既然如此,我也不为难于你,可否将你父叫来,与我一见?”
“那倒不难,请稍等。”秦平把门关上,卫羽自是在外耐心等候,大约过去半个时辰后,门方才再次打开,里面出来一人,正是秦安。
他认出卫羽,上前就要见礼,卫羽连忙搀住。
当初,卫羽在侯府时,深得阴就父子器重,府中其他人无不另眼高看,而卫羽生性恭俭义让,则更是广受爱戴,何况那时秦安还只是个普通家仆,此刻不期而会,自是倍感亲切。
当下寒暄过后,卫羽说明来意,秦安立时眉头紧蹙,道:
“实不相瞒,现在的信阳侯,与当年可是判若两人。这些年,京师的王侯将相没少登门拜访,有的是出于至交之情想来安慰,还有的是奉陛下之命前来探望的,可信阳侯一概不见,全部拒之门外。时而久之,宾客们也就知难而退了。这一年来,已不再有一人登门。所以,此刻要是禀报,我再被侯爷训斥一次事小,担心卫令遭拒后,心中难过啊!”
卫羽道:“侯爷苦衷,我岂能不知?卫某颜面事小,要面见侯爷所禀之事,干系实在重大,望请禀报!”
秦安道:“既然如此,卫令且随我入内,立在堂外倾听,如果侯爷仍然不允,那我实在爱莫能助。如果侯爷有所松动,卫令再入内相见,如何?”
“如此就多谢了!”
站在堂外,卫羽又听到了阴就那熟悉的声音,只是更加低沉、缓慢许多,显然是长期说话较少之故:
“卫羽,他不是在沂国么?为何此时前来见我?可曾说究竟有何天大急事?”
卫羽闻言,已是迫不及待,径直冲了进去,到得阴就面前,就是深施一礼。
秦安吓得大惊失色,忙要解释,却见阴就将手一摆,道:
“你且先下去。好久不见,倒真有些想念卫羽了!”
接着,对卫羽道:“你素来沉稳,能把你急成得如此失态之事,必是沂王有了不善之举吧?”
“正如侯爷所料!”
“有何不善之举?莫非他竟真想以孤立之隅,挑战全国?”
“信阳侯请先看看此物,便知一切,胜过卫某千言万语。”说着,卫羽从怀中取出盟单,呈递上来。
阴就伸手接过,目光一触及上面的文字,斜歪着的身体当即立正,面色凝重,凝神观阅半晌,方道:
“真是大错特错,本侯实在小看他了,这岂是一隅,竟是大半个华夏!甚至还有扼守渔阳的公孙弘,此人若起兵响应,便如黄河决开一口,外夷兵祸必将汹涌而入,倒灌进海内啊!究竟何以至此?此物何来?且把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详细给本侯讲述一遍。”
事情的复杂性与严重性远远超出此前所料,这可是中兴以来所未有过的足以翻江倒海的惊天骇浪,阴就被惊得面色苍白,瞠目结舌!
他实在想不到这位素来被人瞧不起的宫女之子,竟能聚积起摇泰山、晃北海的如此磅礴之力。一旦容他得手,大汉势必举国掩户,生灵灰灭,孤儿寡妇,号哭空城,以至于中兴之功,尽毁于朝夕之间。
他霍然而起,吩咐道:“来人。给本侯换上官服,即刻进宫面圣!”
外面的仆人起初还以为听错了,秦安又入内核实一遍后,连忙指挥众人七手八脚的去准备侯爷的入朝服饰。
阴就又拿起盟单,再次反复研磨,默然不语,双眼片刻不离上面的人名。
秦安等人将朝服备妥,请阴就起身穿上。
刚穿戴一半,阴就似乎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事,立刻叫停,僵立半晌,直视着盟单,忽道:
“秦安,你等暂且退出去,卫羽留下!”即使说话时,也是一动不动,声音深沉。
秦安等人慌忙退下,阴就道:“本侯要是没记错的话,这位渔阳太守公孙弘,是司徒虞延的同窗好友吧?”
“我此前也曾经有所耳闻,却不知真假?”
“无论真假,沂王谋逆此等大事,应当首先报给司徒,由他核实后,方可上达天听。否则,如果此事有假,又卷入这么多王侯,将来一旦问责,可就不止一个欺君之罪了,是要灭九族的。”阴就道。
“侯爷之意是,将盟单呈交给虞司徒,由他明断?”
“不错!交由他来处置,名正言顺。故此,本侯即刻命人把这份盟单送往司徒府。你可留居于府中,等候消息。”
“侯爷清静多年,卫羽贸然闯入,心中已是万分不安,更不能再多加叨扰。我现住在离此不远的十五酒家,侯爷若有事,可命人到那里找我。”
“既是如此,本侯就不再勉强。那就沉下心来等候,住宿吃住等一切费用,将来秦安自会前去结清。别不多说,且先下去,本侯思量一下如何把此盟单妥善交给虞延?”
“诺!”卫羽退下。
阴就又拿起盟单看了看,“公孙弘!”不由自主读出了三个字,迅速将绢帛收起,放入锦囊之中,系紧封口,高声唤道:
“秦安何在?”
“秦安在此,侯爷又什么吩咐?”
“你速将此卷送往司徒府,亲手交到虞延司徒手中,多带几名随从,途中不得有半刻停留,也不得给任何人观看。”
“诺!”秦安领命,接过锦囊,转身出舍,领了十名家仆,从后门出府,一路疾奔,径直来到司徒府。
门卫见是信阳侯府家人,自是不敢怠慢,报至虞延。
“将来人带进来!”虞延吩咐道,心中却是一怔,寻思道:
这信阳侯遭受伤子之痛后骤然意志消沉,多年足不出户,素来不问朝政。此事的源头多少与当年惩治其门客马成有些干系,终至对自己怀有成见与怨恨,满朝文武谁人不知?事后,自己也曾数次前去信阳侯府探视,可均遭拒见。今日却一反常态,突然派人前来司徒府,所为何事?阴就此人性格古怪刁钻,巧黠刻削,当须多加提防。
“小人信阳侯府总管秦安,参见虞司徒!”
“免礼!秦安,本司徒问你,信阳侯一向可好?”
“还好,谢虞司徒挂念。”秦安谢过后,从怀中取出绢帛,呈递上去,道:“信阳侯托我将此物呈交给虞司徒。”
“此为何物?”
“小人不知!信阳侯再三叮嘱,务必当面交给虞司徒,途中不得停留,不得私自开启观阅,不得转给他人!”
“知道了,待我一看。”虞延接过来,解下封绳,取出绢帛,展开观瞧,面色立即一变,迅速将绢帛收起,道:
“秦安,你迅速返回,告诉信阳侯,此物本司徒已经收到,并立刻核实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