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国王城通向须昌的官道上,一群飞骑正在疾驰,卷起的烟尘不时刮向两侧农田的上空,缓慢消散在蓝天碧野之间。
眼见临近前方的巍巍群山,这群飞骑却突然不再沿着大道继续直行,而是下到路边的绿荫岔道,接着纵马驰骋,一溜烟没入前面的那片白墙墨瓦的村舍之中。
“参见荆教主。”站在村口了望的精壮男子见到来人,躬身施礼。
荆采也不回应,径直到得村中一处利落整齐的庭院前,方才勒住马,跳了下来,将马缰甩给教众,脚不沾地,直接冲进了院内,大步跨入大堂,奔向正位,向堂内两旁正襟危坐的众人瞥了一眼,道:
“北海嘉为何还没到?”
“北水使向来谨慎稳重,从不失约迟到,今日想必是遇到棘手之事。”有人应道。
荆采道:“那就借着等他的时间,我介绍两位新来的教友。这位是杨仁,这位是范羌!”
接着他向杨、丁二人道:“本教有东、南、西、北四使,各自负责一方教务。每个使者均是依据天时、地利、人和而精心选命,故只授予东、南、西、北四姓家族!”
随后指着座中一位如铁塔般的虬髯大汉道:
“这位是南火使,南宫胤。”,又介绍紧邻左首一位肥胖圆脸之人,道:“这位是西金使,西门彬。”,最后一位是东土使,东野临,墩实精壮。
他刚引荐完,外面就趋步进来一人,气质文静,五官端正。
荆采笑道:“来得正好,这位便是北海使,北海嘉!”
那北海嘉正欲开口,猛然见到杨、丁两个陌生人,显然感到意外,竟硬生生把待说之话吞了回去。
荆采道:“杨仁和范羌虽然是新来,但武艺高强,临阵经验却是比你等都为丰富,正是我教所需之人。如今,此间事急,等不及走入教仪式,暂先派来充实力量。”
南宫胤闻言,顿时面露不愉,不及说话,却被北海嘉抢先问道,道:“既不是教友,当如何称呼二位,还请教众示下?”
荆采道:“索性就直呼其名吧!待将来在教内任职后,再隐去真名不迟。”
中土使周栩素来心细如发,对杨、丁二人解释道:
“在本教内,凡任高级职务,且不与外交往者,均以职名称呼,不用真名。教主之意,你二人明白了吧?”
杨、丁二人连忙对荆采叉手施礼,谢过提携之恩。
“这二人能不能靠得住,还需耗费时日核验,但这身上的武艺,倒是能立刻试出来。究竟如何,本使想探探高低。”南宫胤道。
杨仁“哼”了一声,瞧都不瞧他一眼,手按刀柄,径直望向荆采。
“他二人手段如何,你等日后自然便会知晓。”荆采道,“南火使,你那里营寨修筑完了?”
“前日就把营垒筑建完毕,教友们已经就地留住在南城之上了!”南火使道。
“我等也筑建完毕,并已同南火使的营垒用悬桥连成一体。”东木使与西金使齐声道。
“那北水使呢?”荆采问道。
“这就是我为何来迟的原因!” 北水使叹了口气,道:“北侧龙口岭地势险要,营寨修筑极难,而沂军却又推三阻四,屡屡刁难,故此既未能与其他营融为一体,也未能与岭上的沂军营盘连通。”
南火使道:“莫非你只是垒了两处墙壁?”
东木使道:“我等三处加起来,都不及你那里一半重要。若你那里筑建不成,我等岂不白白徒劳一场?”
西金使道:“话虽如此,可北水使那里的难度也确实比我等要大出许多!沟壑险峻,壁立万仞不说,一边要同我等相连,另一面还要沂军营垒打通。而那些沂军又岂能愿意将此要地拱手让出?”
“是啊,说来说去,要是教主能把沂王说服,或者让沂军退出去,或者让沂军协同我等!这龙口岭的事,早就迎刃而解了。”南火使道。
荆采道:“我与苏先生又岂能不知这个道理?沂王那里,我等正在想劝说沂王。可这里,也不能停下来。北土使,你还得再想想办法。”
北水使皱着眉头,道:“这段时间,我一直日思夜想,绞尽脑汁,实在是无计可施。如果待沂军自动撤走,或者等到他们有幡然醒悟的那一天,恐怕就为时已晚了。”
“那你有何高见?”荆采问道。
“除非令沂军更换一位能听进去教主之言的将领,或者我等出其不意,一举把龙口岭夺占下来,方能如愿。除此之外,别无良策。”北水使道。
“你意莫非是要刺杀徐中尉?”荆采道。
北水使默然。
“那如何使得,若是被沂王知道了,一旦起兵报复,我等岂能在此间继续立足?”东木使道。
北土使忽然望向荆采,道:“这二位尚未入教,教主就将他们带来,参与商讨此等机密之事,莫非临来之前就已下了决心,有意令此二人出手料理此事?”
荆采赞道:“难怪苏先生经常夸你深沉有才智,果然如他所言!此次,我会亲自前去会一会徐中尉,再尝试游说,同时让此二人扮作普通教众,先去识别面容。但他日确定必须行此不得已而为之计后,便立刻出手。”
“我教中兄弟成千上万,何须再费周折从外面招来历不明之人前去行刺?只要教主一句话,明日那徐中尉的首级便可呈现上来。”南火使道。
范羌早已按捺不住,上前伸手抓向他的肩头,喝道:
“此等狂徒,徒自动嘴,不如动手!且看看你究竟有多大本领,竟敢屡屡口出狂言。”
南火使在教中素以急躁火爆着称,却丝毫没有料到眼前之人竟比自己还要飞扬跋扈,当下勃然大怒,虽然被打个措手不及,但他毕竟功力不弱,电光火石间竟侧身闪开,但范羌随手变向,紧随其后依旧抓向他的肩头。
其他三使见状大惊,迅速围向范羌,一同向他背后袭来,殊不料他突然一个转身,三人所袭目标瞬间竟换成了南火使!
三人连忙收手,而范羌之手早已搭在南火使的肩上。南火使登时动弹不得,面色涨得通红,范羌笑道:
“早若如此,又何必让我出手?足下武艺,不过如此,可口气却实在大的紧。”
北水使等三人投鼠忌器,气得怒目圆睁,却又不敢发难,杨仁站在一旁,冷眼旁观,两边都不相助。
荆采忽然一阵大笑,倏然间便欺到南火使身旁,向范羌铁爪一般的手掌轻轻一拂,道:
“都是自家人,点到为止,就此罢手如何?”
他心下暗恼南火使说话鲁莽不知轻重,见范羌出手替他教训,自是求之不得,但范羌毕竟初来乍到,终究还是外人,也不能让教中四使寒心,故上前解救,顺便抖露一手,慑服众人,令范羌知难而退。
范羌见自己明明已经使出十分功力,抓住南火使,却不料荆采漫不经意的一拂,就给轻松化解,心下骇然,已知分寸,连忙退后数步。
杨仁本是事不关己,此刻见到荆采显露如此功夫,也不由得微微一怔,赞道:“荆教主,好功夫!”
荆采道:“有气力不可用到自己人身上!北水使,此刻便带我等前去会会徐中尉!”
当下荆采、周栩、北水使、东木使、南火使、西金使在前,杨仁、范羌等混在随行教众之中,紧随其后,一同前往龙口岭。
龙口岭,实际上是夹在两座南北平行走向的绵绵山脉之间的山涧,但地势奇高,自山涧中涌出滔滔激流,滚滚而下,出口处横向建有高耸坚固的石坝阻住水流外溢,乍一看以为是瀑布,落到下方的平原后,便沿着数个沟渠继续冲向一望无垠的广阔农田。
从远处望去,更似一条巨龙张开巨口,喷出的一串水柱一般,故由此得名。而此水名唤濉流,乃是当初苏仪向沂国境内穿渠灌溉时,从南面的淮水引来。
此处山势险峻,岭上筑有营垒,石坝两侧都有陡峭的石阶通往营门,而两边营门之间则建有悬桥在水上凌空相连,上边插有汉旗飘扬。
众人到得岭前,跳下马来,留下数人看守马匹,余人皆随荆采之后拾级而上。到得半山腰时,北水使便趋步冲至最前,朝着山上叫道:
“汉军弟兄们,请通禀徐中尉,就说善道教的北水使又来了!”
山上有人高声回应:“请稍等,我等即刻进去通禀!”
半晌,寨门方才微微闪开了条缝,下来两名汉军将士,前面一人黝黑瘦削,精明饱满;后面一人则相貌堂堂,雄壮威武。
荆采道:“今观徐中尉手下将士的精神面貌,便知此人治军有方,营中士气高昂,不易对付。”
北水使道:“前面之人是他营中都伯,名叫方冲!”
西金使道:“都伯乃百夫之长,放在阙廷汉军中是芝麻大小的官职,而在此处,却已是不低了。”
方冲识得北水使,过来见完礼,道:“北水使去而复返,不知有何要事?”
北水使上前低声道:“请禀告徐都尉,就说是善道教荆采教主亲自前来拜访!”说完,悄悄指了指荆采。
方冲闻言,望了荆采一眼,忙道:“请诸位稍等,我即刻上去禀报。”言罢,带着随来军士匆匆跑回山上。
不多时,营门大开,冲出数十名汉军军士,跑下石阶,在两旁站立,目不斜视,接着又闪出许多营官,也是迈着整齐的步伐,沿阶而下。
北水使低声道:“为首之人便是徐中尉,徐干!”
荆采目光转了过去,见徐干盔甲鲜明,魁伟挺拔,面如冠玉,剑眉朗目,矜严有威,赞道:
“沂王手下竟还有此等人物,不输卫羽,难怪委以如此重任!”言罢,带着众人迎上前去。
双方在中途而遇,北水使道:“徐中尉,半日之内两次上门叨扰,还请见谅!”
徐干微微一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荆教主在哪里?”
北水使忙闪向一侧,躬身道:“这位就是敝教荆采教主!”
徐干与荆采皆是目光炯炯,相互对视片刻,荆采哈哈大笑,道:“久闻徐中尉精明强干,年轻有为,今日有幸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徐干亦是笑道:“闻得荆教主已到王城半年有余,徐某一直想登门拜访,一睹风采,可惜没有沂王亲允,无法得以脱身。不料,今日竟反倒有劳教主上山来见徐某,实在失礼之至,还请海涵。”
“徐中尉莫不是暗怪荆某来得晚了吧!”荆采笑道。
“岂敢!你我且上山去详叙如何?”徐干道。
“那再好不过!”荆采道。
众人入得营门,荆采忽道:“久闻龙口岭气魄辉煌,山势雄伟,适才在山下已有所领教,着实震撼。此刻到得山上,能否有劳徐中尉带领我等再领略一下顶峰视野?”
“荣幸之至。荆教主,这边请!”徐干将手向左侧悬于空中的高桥一指,陪着荆采迈步上去。
“此处向山下望去,真是气象万千!”荆采赞道,但见正前方无垠的绿野波浪起伏,如同无边大海,尽头之处的王城在朦胧云雾中时隐时现,更似蓬莱仙境;低头俯视,脚下的飞流,激射而出,直落地面,化作数道银浪,尽情贯入田间,当着是一泻千里;左右两侧,各有山峰,劲风如怒,驱动万山松涛;转过身来,才知天外有天,身后一山更比一山高,抬头仰望,眼前层峦叠嶂,群山突兀,另有滔滔之水自其间汹汹直下,恍若从天而降,与之相比,自身所处之地,竟是丘陵山坡。
徐干道:“濉流貌似山泉,实则不然,乃是淮水之分流,所经山间,艰阻险绝,高低落差巨大,故方有此等气势!此间原本只是山林,当年苏仪先生帮助沂王治理沂国时,献策将淮水引致此处,再穿渠灌溉农田,造福一方,才有沂国之今日!”
荆采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苏仪先生,真是当世高人!既有高山,又有高人,何愁大事不成?”
徐干道:“话虽如此,但所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此坝既能造万福于民,同时也是危民倒悬之祸。荆教主请看!”伸手一指脚下一道道巨石,道:
“这些巨石,坚固无比,既是此桥之墩,又是拦河之坝。上游之水,汪洋恣肆,浩浩荡荡,汹涌灌下,如无此坝拦截控流,就会肆意冲入前方平原,顿时化作洪水猛兽,铺天盖地而下,瞬间及目滔滔,适才所见的所有农田,甚至王城,悉数都将尽被吞没,无一幸免。故此,沂王才调集境内最为精锐之师,驻防于此,拱卫此坝安全。徐某不才,承蒙沂王赏识,被委如此重任,沂国境黎民百姓之命,尽悬我手。真是夙夜震畏,不敢荒宁啊!实不相瞒,徐某到此后,就片刻不曾歇息懈怠,更是一日不曾回家!”
荆采道:“徐中尉之难,荆某岂能不知?今日到此,就是特为此事而来,希望能分得徐中尉之忧。”
徐干道:“北水使已来数次,传达贵教之意。徐某已悉数知晓,并也委托他将我意反馈回贵教。今日教主亲来,再提此事,不知是此前徐某未曾表达清楚,还是教主另有高明之策?”
荆采道:“倒并非有甚高明之策,只是尚有数事不明,还请徐中尉当面赐教。”
徐干道:“岂敢,教主过谦了!不过,有什么事,倒是不妨请将当面,只要徐某能答,必定知无不言。”
“那就好!”荆采道,“善道教传至沂国,已有时日,深得百姓拥戴。无论沂王还是苏先生,也都甚为器重与信任,两家互促互进,不分轩轾。沂王但凡遇到难处,善道教也都不遗余力,排忧解难。适才,徐中尉自己也说,自来龙口岭,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汗不敢出。我教闻之,有意稽疑送难,以解沂王之忧。故此,在此坝之侧,加筑壁垒,以增强防守厚度与力量。如今东、南、西三面皆已竣工,就待与北面徐中尉之营相连互通,融为一体。一旦营坝有事,瞬间便可获得三面驰援,可谓一劳永逸。此等万全之策,不知何故,却被徐中尉一次次断然拒绝,荆某实在不解!”
徐干道:“贵教美意,徐某焉能不知?但仔细想来,也只能心领。拱卫此坝之责,乃是沂王亲授,并任由徐某尽选军中精锐,钱粮优供。而徐某更是不敢有丝毫懈怠,时至今日,对此间情境,已是了如指掌,布哨巡防,守卫监察,亦已得其要领;与营中将士合心合力,士气日趋高涨,不辱沂王使命,自感亦能绰绰有余。故此,就不必再惊动贵教大驾,劳民伤财,徐某实在于心不忍。”
“徐中尉此言就未免过于客套了。小心驶得万年船,周密谨慎永远都不为过。尤其如此间之坝,进则如民之福祉,逆便是洪水猛兽,危机无处不在,隐忧无时不存。以徐中尉区区一营之兵,如何能应对得周全?不到之处,自有我善道教补上,双方齐心协力,共保一方平安,徐中尉又何乐而不为?”
“兵在精而不在多!守坝汉军,每个人皆由徐某精心挑选,可谓百里拔一,来到此间后,又经多次复验,稍有不合用者,便遣送回家,所留者均为可信可用之佼佼者!此外,全营官兵,对外尽皆守口如瓶,包括徐某在内,驻守何处,做何公干,家中亲朋好友,俱不知晓。所以,龙口岭水坝,逐渐鲜为世人所知。”徐干道,“而贵教人多势众,遍及各郡国,来源纷杂,这恰恰是徐某防御此间策略之大忌,反而凭增隐患。故此,教主好意,徐某心领,但贵教要求,请恕实难从命!”
“如此说来,徐中尉还是不信任善道教与荆某?”
“正是!”徐干回答得干脆利索,道:“尤其是近日来,贵教在东、南、西三个方向日夜修筑壁垒,不但与徐某营房起不到犄角之势,反而倒似插在徐某背后的三支利剑。俗话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倘若与贵教壁垒连通,虽然徐某信得过荆教主、北水使,却信不过南火使、东土使、西金使及其手下来自五湖四海的教众,即便荆教主可以作保,也只能一时,将来贵教更换教主或诸使,则难言他们尽如荆教主一般心思,而此坝却恒久立于世间,如果因此易手,实非楚地百姓之福。”
荆采知他未把话说透,还是给自己留了几分面子,道:“如此说来,此事竟没有丝毫商量余地了?”
徐干道:“荆教主随时来,徐某随时欢迎,但此事实难从命!还有,下次教主如果再来,请轻车简行,最好随从莫过两人。否则,徐某也会为难。”
荆采“哼”的一声,道:“告辞!”不再多言,拂袖而去,不再向徐干营中多望一眼,径直趋步奔向寨门。
北水使等人站在桥头,适才还见两人对着高山流水还指指点点,似乎谈得甚为投机,正在心中暗喜,此刻却忽见荆采转过身来,面沉似水,袍袖一甩,昂然离去,俱都不由一惊,知道不妙,连忙追了过去。
徐干也不挽留,当即命令军士打开寨门,让客人自行下山,也不遣人相送,而他自己,则径直转身返回大堂。
荆采怒气冲冲,在下山路上,叫过杨仁、范羌二人,低声道:“你等可曾记住徐干模样?”
“记住了!”二人答道。
“可曾找到潜入他营寨的路经?”荆采问道。
“上山只有他营前石阶那一条路,断无私下潜入可能,必须另辟蹊径,从他营寨背后的山上再想办法。”范羌道。
“确实需要探察他营寨背面虚实。”杨仁亦道。
“既然如此,趁着四方使都在,那我等此刻就去!”荆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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