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何会遇到你?或者反过来说,你又会如何遇到我?至今我与你一样,也是满头雾水!”徐娆道,“你走后不久,苏仪便来找沂王要盟单,沂王这才想起盟单还在宫中,于是就回房去取。找不见后,便大发雷霆,要拿宫中所有人是问,苏仪劝他冷静并趁机把怀疑矛头指向你,还说你必定在宫中有内应。我知道早晚会被他识破,索性一宿未睡,次日天不亮就溜出宫来。可到得街巷之中后又无处可去,正在闲逛思虑对策之际,忽有一人从身边走过,低声道‘郑司马已经备好车乘,在西门外十里的柳树下,卫令正在那里等你’说完,就消失在人海之中!”
卫羽眉头皱起。
“你不用急,急了也没用,因为我也在懵懂之中。”徐娆道,“原来一切尽在郑司马预料之中,于是我就迅速来到西城门外十里,郑司马诚不欺我,果有故人在此,只是躺在车内,动弹不得,已是奄奄一息。但我上得车来观察时,你的伤口却已被包扎齐整,盟单也还在身上,另外车中还放了这套车把式装束、斗笠、膳食、饮水,以及一些盘缠。这郑司马真是细致,只是为何选我这弱女子前来送你去京师,又为何不当面对我说明,却是令人不解?”
卫羽听完,放松了许多,暗道“昨晚若不是贾鸣,我必已遭擒!而这位贾鸣,很有可能就是郑异所遣。将我救走,包扎伤口,放进马车中并送至城外者,应当也是他所安排。不过,他为何不留人当面嘱托,确实是令人费解!而且,他在我府外另派人来接应并不稀奇,但他又是如何能够预先知晓我必定会从后花园墙上逃脱?”
夜幕已降,卫羽伤势过重,行动不便,且容易引人猜疑,徐娆不敢投宿,只得在野外树下寻得僻静之处,服侍卫羽吃饱喝足,躺下后自己方才在车内角落内斜靠着车壁对付一宿,她身材娇小,体态柔软,故此虽然是两人同宿一车,倒是不觉拥挤。
卫羽平素不近声色,此时此景,实是迫不得已,只能既来之则安之。荒郊野外,皓月悬挂,空气清新,那徐娆身上散发出的香气,不时窜入卫羽鼻中,异样之感油然而生,不免心中一荡,却又引起胸前伤口作痛。
第二日,卫羽身体略有恢复,已能翻身与轻微活动,偶尔还可说上几句话。
“真是壮如蛮牛,这么重的致命伤,不到两天就如此轻松的度过险境了。”徐娆道。
此时,车帘已经撩开,她坐在前面赶着马车,从后望去,虽然身着粗布长衫,戴着斗笠,却难掩曼妙身材,一举一动,依然婀娜多姿,后颈肌肤更是雪白如玉。
第三日,卫羽已能坐起,并不时可与徐娆攀谈数句。当谈及最后在后花园那一幕时,徐娆惊得一身冷汗,道:
“他们为了抢回盟单,竟然不惜杀人!不知贾鸣现在处境如何?只怕此刻已是凶多吉少,但若不是他关键时刻突然倒戈,多半你也难以逃脱。”
卫羽道:“是啊,不知此人是什么来路,我怀疑与郑司马有关!他很可能让你与甘英来王都找我的同时,还另外派人潜入善道教,查访盟单下路。”
“定是如此,他行事可真是周密!”徐娆道,“你可与我兄长徐干相熟?”
卫羽道:“他也是性情中人,曾经与我在一起共事,甚是投机。但已有一年多没见了!那日才从沂王口中得知,竟被另外委以重任。”
“不知什么重任?连你都不知晓?难道沂王竟信不过你?”
“那倒不是,他知我与善道教素来不睦,而那件重任应该与善道教有关,故此就没差遣我。”
“你何以与善道教有嫌隙?”
“早年我曾参加过善道教,跟随他们反叛,后伏波将军马援前来征讨。我才终于看清楚善道教原来是蛊惑人心、欺世盗名的邪教,由此迷途知返,加入了伏波军!”卫羽道。
“原来你还参加过伏波军!那这次到了京师,可以把盟单交给他们。”徐娆道。
“伏波军已经被先帝裁撤,这份盟单必须要直接交到陛下手中。”卫羽道,“我已想妥,到京师后打算先去面见信阳侯,请他进宫呈交陛下!”
书房窗外,便是花园。
郑异命人打开窗户,将案几挪至窗下,把堆积如山的简牍置于两侧,将手中之卷,摊铺在桌面上。
这样,房内风雅与室外清幽通为一体,每日里便可在忘情于书中妙趣的同时,也可寄神于园中的绮丽叠翠。
“听闻郑司马连日来展卷研读,广收远括,手不释卷,不知近来所阅何书啊!”苏仪人未至,爽朗的声音已自院外传来。
“《诗》!”
郑异边作答边起身,迎至门前,“多谢先生派人给郑异送来这些书籍。”
苏仪施了一礼,道:“《前书》鲁人申公受《诗》于浮丘伯,为作诂训,解释其义,是为《鲁诗》;齐人辕固生也曾经解释《诗》,是为《齐诗》;燕人韩婴所解说的《诗》,则为《韩诗》。不知,郑司马此刻所独,是哪一家的《诗》?”
“苏先生真是学行高明,周览古今。”郑异赞道,“不过,还有一家之《诗》,先生不会不晓,为何故意漏之不提?”
“郑司马指的是赵人毛苌《毛诗》吧?所谓书理无二,义归有宗,此家没立博士,故不被世人所道。”
“文士诗心当与万物相感相知,虽立尺寸之柄,亦可神游八方。心有雅趣,万物皆诗。不才此刻所研读者,正是《毛诗》。”郑异笑道。
“人生在世,大抵皆如苏某这般,难以脱离尘俗。唯郑司马清白异行,还能心存此等雅趣,敦悦道训,难怪物来有应,事至不惑。当真求之远近,少有畴匹啊!”苏仪叹了口气,忽然话锋一转,又道:
“不过,苏仪既然难脱尘俗,就不免还得问难。”
“苏先生但问无妨。”郑异道。
“实不相瞒,郑司马明知山有虎,却偏向虎山行。孤身前来王城,将自己陷于危地,进退不得,内不能探察沂国虚实,外不能联络阙廷,此策苏某不明所以,困惑数日,直到最近方才看出些端倪,虽然似拙实巧,但又如何能瞒得过苏某?用此等伎俩,郑司马未免有些轻敌,视生死为儿戏了吧?”
“但不知苏先生已瞧破哪些端倪?”
“不战而屈人之兵,干戈载戢,确为善之善者!但若想仅凭三寸不烂之舌,游说沂王服从阙廷,助力筑渠,放着苏某在此,如何能令郑司马轻易好梦成真?”苏仪道。
“莫非沂王又变了卦?”郑异道。
“此时沂王抗拒阙廷之心,已是坚如磐石。”
“这如何可能?那日,沂王已是心境澄明,拱手自服,斩去案几一角,誓言据其道德,以经王务。”郑异道。
“不错,确如郑司马所言。那日郑司马走后,苏某苦口婆心,用尽良言,也未能劝得沂王回心转意,只能另辟蹊径,方才扭转乾坤。”
“先生尚有何计可施?”
“实不相瞒,苏某本已无计可施,可关键之际,郑司马却又弄巧成拙,雪中送炭,助我将计就计,激怒沂王,重新坚定其与阙廷一决雌雄之志!说来说去,这还得感谢郑司马,本是并发之妙手,殊不料画虎不成,反倒成了画蛇添足,方授予了苏某可乘之机!”苏仪道。
“郑异此刻身陷囹圄,外面之事一无所知,还请苏先生明示。”
“那日,郑司马离开王宫之后,可知又有谁来宫中觐见沂王?”苏仪笑道。
“先生请明言。”郑异道。
“卫士令卫羽与沂王从妹徐娆。”
“他们二人?”
“不错!徐娆一出现,苏某便知她是为何而来。按理,应当当场将她拿下,或者将盟单藏于妥善之地,绝不能再次有失。但此时,情况已变,却不得不反其道而行之。”苏仪道,他见郑异神色闪过一丝失落,笑道:
“想必郑司马已经猜到苏某下面如何行事了吧?”.qqxsΠéw
郑异不答,俯首沉思。
“来人,把甘英带进来!”苏仪喝道。
须臾之间,有人把甘英押了进来。
苏仪一见,面现不悦,道:“怎么带着镣铐,还不去掉?”虽然说着话,但甘英与郑异相见刹那间的一举一动的任何细节都没有逃过他那敏锐的视线。
甘英猛然望见郑异,愕然间想要张口,却被郑异用目光所制止,只得站在原地不动。
苏仪道:“郑司马来到王城不久,此人便带着徐娆从济国随后而至,潜入了卫羽府中。然后,卫羽便突然带着她来见沂王,说来也巧,与郑司马离开沂王宫,竟然就是前后脚。若早到一刻,或许还会相遇,但那就麻烦了,因为你必然会想办法制止他们继续行事。既然沂王不反,还要盟单何用?反而言之,若盟单被盗,到了陛下手中,必会龙颜震怒,讨伐沂王,反而逼他反叛;或者,沂王见盟单被盗,也会勃然大怒,不再相信郑司马此前的花言巧语,只有起兵自保,才是唯一生存之道。故此,不反也得反!”
“于是,先生就故意让她盗走盟单?”
“不错。凭心而论,郑司马对沂王的劝说卓有成效,他甚至都已不再把盟单放在心上。我在房中与他说话之时,徐娆在窗外窥探,岂能瞒过我的耳目?所以,我故意把盟单交给沂王后,就先行离开。而沂王也必定会如我所料,随手把盟单丢在一旁,然而继续潜心清修。如此假戏真做之下,环伺在侧的徐娆怎能不上钩?”
“盟单如此重要,沂王随时都可能想起,而且先生又是有心之人,亦会时刻提醒沂王。那徐娆又是如何把盟单交给卫羽?”郑异问道,声音依旧平稳,倒是听不出来一丝慌乱。
“是啊!但郑司马有所不知,现在沂王与卫羽已经貌合神离,平素很少召见卫羽,想必盗得盟单那一夜,徐娆定会度日如年,心急如焚,期盼卫羽早日进宫。”苏仪道,“所幸苏某自有方略引得卫羽入宫,不会让她忧虑过久。”
“派人强闯卫羽府上,抓捕甘英,把他激怒?”
“郑司马知我。”苏仪笑道,“趁卫羽不在,善道教众冲入他的府中,先是抓走甘英,再将所有军士一概打伤,尺度务必严格控制,轻则不能下床,重则卧床不起,但绝不能闹出人命!”
“为何要下此令?”郑异奇道。
“不要急,郑司马稍候便知。”苏仪道,“卫羽回府后,果然怒火千丈,一路找到戏马台营救甘英,荆采早已在那里恭候,双方短兵相接,一经交手,卫羽便自知势单力孤,不能取胜,此事非求沂王相助不可。由此,他便径直到了宫中。”
“先生真是沉思专精,谋深策奇。”郑异赞道。
“为了让卫羽深信不疑,苏某也赶到了宫中,当着沂王之面,揭发甘英在济国盗取兵符之事,阻挠卫羽救人。此时,盟单在手,他已无心救人,遂匆忙离去。但即便如此,以他之才,断然不会草率离开王城,连夜赶往京师。因为盟单到手之轻易,有点出乎预料,他必起疑心,需反复权衡,观察清楚,方可行事。于是,苏某只有顺势再推他一把,帮其下定决心。”
“先生又有何妙策?”
“来人,把陈睦带进来,不得再戴镣铐!”苏仪喝道。
甘英与郑异对视一眼,面色俱都变得凝重。
“陈睦,还不见过郑司马与好兄弟甘英?”苏仪道。
“陈睦与卫羽素不相识,先生究竟如何利用陈睦帮助卫羽消除疑虑?”郑异道。
“近来,沂王招纳天下贤良,四方豪杰纷纷来投。特别是郎陵国,因为被郑司马解散的军士多数赋闲在家,无业生存,所以争先恐后前来沂国。当然,此事郑司马必然知晓,故遣陈睦混在其中,企图潜入善道教,探得机要,或许还有其他目的。”苏仪道,“陈睦也果然不负所望,凭借一身过硬本领,与另外两名佼佼者引得荆教主注意。但毕竟来路不明,相识日短,还需了解底细,方可重用。由此,先是遣派他们去抓甘英,然后又随荆采二次闯入卫羽府中。由于事先卫府军士皆已被击重伤,所以府内警戒已无,而卫羽也万万不会料到一日之内竟会遭到二次袭击。故此,那晚他们就轻而易举的潜入府中,而卫羽丝毫未曾察觉,被引入后花园,貌似陷入绝境。其实不然,真实意图是惊走卫羽的同时,再行试探陈睦等三人。因此,故意说出盟单之事。如果三人皆心怀坦然,出手毫不松懈,则自会另外有人在暗中用弓弩将卫羽救走。如果三人中藏有混入的内奸,闻听盟单二字,则多半会露出破绽,将卫羽放走。事后证明,果不其然。”说罢,看了看陈睦。
“先生之计,当真是缜密!”
“至此,郑司马来沂国所定下的三策,均已被苏某悉数洞察。沂王生平最恨被人欺哄与轻视,如今大发雷霆,信誓旦旦要践行盟约。卫羽也已逃往京师,陛下见到盟单,亦会怒不可遏,御驾亲征,到时候与沂王兄弟二人,在疆场刀兵相见,鹿死谁手,我等且拭目以待。只是,恐怕郑司马是看不到这一天了。”苏仪叹道。
“观苏先生之意,似乎陛下若御驾亲征,先生不但不惧,反而求之不得,不知是否果如郑异所言?”
“郑司马所言对否,此时已不重要。即如所言,你与所遣之人俱都被苏某识破,均已拘捕在案,无力回天,又如何再能兴起二次风浪?此前,苏某一次次煞费苦心设下计谋,却一次次被你有意无意的撞破被迫铩羽而归。眼下,郑司马既已计败就擒,大汉便绝无第二人能够坏我大事,苏某功定天下,已是指日可待。不知郑司马以为然否?”
“大汉天朝上国,非偏邦小族可比,物华天宝,人才鼎盛。郑异不过一马前小卒而已!苏先生还是放弃所图,以免徒劳伤身吧!”郑异道,“至于郑某性命,先生可随时来取,或者也可暂存数日,大汉是否另有与先生匹敌之人,你我一同拭目,看个究竟?”
苏仪道:“就依郑司马所言,看看大汉是否真有第二个郑异!”
“既然苏先生已经胜券在握,而甘英与陈睦,此刻也已成为阶下之囚,就请苏先生将他二人一并留在我处,闲来无事,可以陪我聊天解闷,打发时光。”
“可以,就遂郑司马之意。此外,苏某也会忙中偷闲,前来拜访,一同打发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