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王竟敢起兵谋反?”明帝惊道。
关雎连忙转身,奔回殿内,趋步至龙书案前。
明帝也不多言,将手中三份奏疏递给了她,道:
“幸亏郑异及时赶到,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关雎迅速看完三份奏疏,道:
“是啊,那日郑异听从陛下所劝,若真动了心,与臣妹就此栖守京师。此时只怕耿忠的大军早就盔飞湮灭,而济王已兵临洛阳城下了吧!”
明帝道:“大汉自有天佑!朕即大位亦是天命所归,先帝钦定,亦非他人所能撼动!朕只是说这半年来,郑异尽展鹰扬之志,驰聘边垂,闻急长驱,外平乌桓赫甲奔袭,内定朕弟济王之叛,真是中兴之良佐,国家之柱臣也!”
关雎问道:“不知陛下如何处置济王?”
明帝道:“先帝对他慈恩覆护,朕亦对他关怀备至,知他性格刚直,一再容忍避让。而他,身为王爵,却广殖财货,盘剥子民,大修宫室,奴婢多至一千四百人,厩马竟达一千二百匹,私田八百顷,奢侈恣欲,游观无节。对此,朕亦忍之再忍。可现在看来,如此一味忍让,只能令他以为朕昏庸暗弱,反倒是害了他,以至于纵容到起兵造反的地步!若非郑异及时赶到,不仅筑渠之事前功尽毁,而且一场笼罩华夏的腥风血雨,更是不可避免。”
“莫非陛下欲对济王施以极刑?”关雎颤声问道。
“昨日,听得北匈奴左贤王栾提东、右谷蠡王栾提北已被左谷蠡王栾提西俘获,先后被处斩。朕闻听后,唏嘘不已,方悟透先帝临终前给朕留下的六字‘筑渠、诸王、匈奴’中的诸王之意。那就是,他必定已预见到有些御弟日后要对朕发难,而期望朕以宽容之心待之。因为在他心底把当年失去兄长刘演早已引为终生之痛。实际上,朕岂能不知骨肉天性?故此,从不以远近为亲疏,每逢见到诸王与公主,更是情重昔时!”
明帝说罢,也是声音呜咽,良久之后,方对身旁的中常侍道:
“传诏令,济王谋议不轨,皆因信奉巫术方士,一时被迷心窍,现削去济国祝阿、隰阴、东朝阳、安德、西平昌五县,以示惩戒,先让他自己内省自过!”
中常侍领命,躬身退下。
“且慢!”明帝忽然又叫住已行至门前的中常侍。
关雎一惊!
“这样吧!再颁布一道朕的诏令,天下所有犯死罪者,可向阙廷缴纳细绢赎罪,免去一死。”明帝又道。
“诺!”中常侍领命出殿。
“臣妹替济王多谢陛下宽宏大度,不穷究其罪之恩。”关雎谢过后,转身再次退出。
“启奏陛下,司隶校尉邢馥已在殿外恭候多时。”小黄门奏道。
“朕一时事多,竟把他给忘了,速宣他入内。”明帝道。
邢馥进入大殿,先行见礼。
明帝道:“朕刚得喜报,郑异离开京师赶到耿忠军中,定下奇谋,一举歼灭趁夜前来劫营的郎陵与济国两路军马,从而扫清王景进入两国境内筑渠的障碍!”
“郑异已经离开了诏狱,赶往郎陵军中?”邢馥诧道。
“不错!他怕打草惊蛇,故而悄悄离开京师。”
“陛下不是本欲治他畏敌潜逃的逗留之罪么?”邢馥不解。
“看来,是冤枉他了!朕接到祭彤、萧着二人军报在前,又见到从北匈奴逃回来的须卜骨都侯与丘林且渠于后,他们皆能佐证公主从塞外安然归来,都是郑异冒死护送,实在功不可没!”明帝道,“朕本欲在阙廷给他当众洗冤,可他坚持不允,反而以为让世人均知他此刻身陷诏狱实是好事,可以瞒过诸多对手,出奇制胜。朕起初尚还不信,可他坚持己见,果断离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至耿忠军营,方才救下全军,反败为胜,扭转危局。”
“原来如此。”邢馥道,“那就是说,济王谋反已经证据确凿,可否还有同党?陛下准备如何处置?”
“朕准备从宽处理,削去五县,令他内省自过!其他同党如郎陵侯等皆及时迷途知返,已将功补过,故不予追究,当下,应集中全部精力,尽快疏浚汴渠。”明帝道。
“陛下真是宽宏大度,我大汉方得以免于兴起一场腥风血雨的大狱之灾!”邢馥道。
“天地之间的积怨误解,岂能如此轻易冰消云散?朕挚爱至亲的御妹尚且对朕都存有疑心,更何况世人乎?”明帝叹道。
“难道关雎公主竟然也会一时糊涂?不知因何不信任陛下?此前陛下与她兄妹之间可是亲密无间啊!”邢馥道。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这次出塞和亲!”明帝道,“她出塞后迭遭变故,历尽艰辛,受尽苦难,方得回来。途中不知听何人所进谗言,说朕只顾江山,不念兄妹亲情,将她不远万里嫁至匈奴王庭,与老朽成亲,狠心葬送她一生。”
“此事,不是事前她自己应允的么?”邢馥道。
“是啊!或许她当时不知匈奴是什么国情吧?”明帝道,“又有人说朕之所以如此冷血,皆是因为她生母乃是郭太后,如若与朕同母,则断然不会忍心把她推进匈奴的火坑。”
“这究竟是何人在挑拨离间,其心真是可诛!”邢馥愤然道。
“眼下,这还不是最令朕寝食难安之事!”明帝道。
“还有何事?”邢馥睁大眼睛问道。
“这次郑异护送关雎公主出塞,为躲避匈奴铁骑的追捕,带着她穿越荒漠,驰骋草原,攀爬高山。二人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共历风雨。一来二去,关雎竟对郑异情愫暗生,而且深爱成痴。本来,二人算得上璧人一双,佳偶天成!可是,”明帝叹了口气。
“可是什么,莫非郑异反倒还不知天高地厚不成?”
“是啊!朕已与他当面谈过,晓之以理,示之以威,恩严并施,可他就是不为所动!”
“这郑异为何不允,莫非是存有沽名钓誉之心,以示清高?”
“起初,朕也这样认为,但后来,经过推心置腹,潜心攀谈,方知他实是出于一片赤诚为国之心,并非沽名钓誉。”
“国事,家事,均不可少,妥善处之,方为世间高士,岂能顾此失彼,将二者对立?想当年,先帝不也是既中兴大汉,又揽得佳偶,两不相误?”邢馥道。
“郑异一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顿时浇灭了朕继续劝他回心转意的希望。”明帝道,“此人高志确然,独拔群俗,非言语所能打动。”
邢馥默然。
“而且,他的顾虑,朕也深以为然,所以从不解,也转向了赞同。”
“他有何顾虑?”
“他虽未曾说出口,但朕亦听得出来!”明帝道,“他清白异行,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刀山火海敢上,龙潭虎穴敢闯。如此跋霜涉雪,生来死往,片刻疏忽,便有斧钺加身,时而久之,难免不出现闪失,所以自知难以与公主相伴终生。若果真有那样一日,岂不是坑害了公主?”
“此人所虑,倒也不无道理,确为实情!”邢馥道。
“公主也已虑过此事,所以求朕强行诏令郑异留在宫中。”明帝道,“可郑异又岂是那种惟命是从之人?”
“不错,此人坚忍不拔,桀骜不驯,恐一时之间,陛下难以将其驯服啊!”
“这就是朕最感为难之处!关雎现在整日里魂不守舍,滴水不沾,粒米不进,只是以酒消愁,眼见她一天天消瘦下去,身为兄长,朕却束手无策,无计可施,实在心灼难忍,诚悲诚惭啊!”明帝不住叹息。
邢馥沉思片刻,忽的抬起头来,道:“臣有一权宜之计,虽非上策,倒也能勉强为之,只为救人,不知陛下可愿采纳。”
“卿且不妨讲来!”明帝道。
自郑异离开京师后,关雎彻底陷入了绝望。痛楚之余,决意就此从心底把他忘记,再也不去想他。
然而,决心容易下,但做起来却万分艰难。
每日里,郑异的英姿总是不由自主的浮现在眼前,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望着天际的白云,却又现出在白山之颠,他用树枝在雪地画字的情形;步入柳青叶绿的花园,脑中立刻涌出他采伐树枝遮掩洞口的那一幕; 看见掠过的飞鸟,又令她想起在温芝木屋之外与他一同骑射的光景……
那段时光,充满了柔情美意与温馨美好,无限的美轮美奂,无比的心旷神怡。她不禁嘴角浮起了微笑,欣然陶醉。
但每次蓦然惊醒,回到现实,顿时又化作无尽泪水。
日不能眠,夜不能寐,生不如死,终究醒不如醉。
于是,她尝试酒的滋味,从起初的辛辣、苦涩,无法入口,逐渐能让她忘记现实,分不清现实,甚至朦胧中还能见到郑异。
酒,可以让她拥有郑异。而且,饮得越多,眼前的郑异便越加清晰、真实,是那样的从容镇定,是如此的自信潇洒!
她终于知道,此生只要不离开酒。也就不会离开郑异。而且,清醒时太痛苦,因为看不见郑异,索性不如时刻醉着,与他形影不离,一同再次出塞“便宜行事”,同乘一马躲避追兵,同处一洞遮雪避寒,再遇神仙眷侣似的温芝夫妇,再上白山假扮姐妹,再趋千里辽东奔赴戎机……
楼阁之上,金阳夕霞,将蓝色的天空与朵朵白云,涂抹上一层绛色的薄暮淡辉,也映红了南宫内的那些傲然林立于楼道中、廊檐下、阶梯上的威武汉军们的甲衣与长戟。
可惜,这里汉军虽多,却唯独少了自己心目所瞩的那一个,她叹了口气。刚想到少了一个,忽又想起生性暗弱的大哥东海王早已撒手人寰,眼下二哥济王又因谋反未遂就此沉沦消极。
先帝何等英明神武,母后又是名门望族,可事到如今,这些兄长一个个如此潦倒不堪,身上看不到先帝与母后的丝毫英气睿智,而且,将最终挫败二哥图谋并险些令他随大哥而去之人,竟又是自己日思慕想的意中之人。
怎么又回到了他的身上,她恼怒自己的意念竟不能自已,仰头将手中之酒一饮而尽。
此时,天地之间的光景已与适才大不相同。
不知何时,风云已然悄悄汇聚,刚刚还洁白明净的云端此刻仿佛侵进了墨汁之海,被涂染得污秽不堪,渗出无尽的暗黑之色,翻滚着,奔腾着,耳边时时风声鹤唳,面前阵阵风沙扑面。
然而,此刻眼前突现的震怖情景,并没有令她象从前一样吓得翻身逃回堂内,不知为何,却反而隐隐生出一种似曾相识之感,究竟在何处见过呢?
她凭栏凝思。
穆姜、媛姜早已闻声出来,上前搀她回去,却被当即厉声喝住,不许她们打断她的沉思追忆。
她想起来了,那是从赤山乌桓铁骑的重重包围中,郑异与她一同尽情驰骋,冲脱而出。
当时,他本欲前往幽州,后来识破敌方意图,遂转向辽东,当时她已经无所畏惧,也无畏远近,只求与他在一起即可。
那夜就是这种天气,风起云涌,天如倾墨,大地失色。
她迎着风雨,举目环顾,苦苦寻找着郑异。只可惜,直至风雨过后,浑身皆已湿透,哪里见到郑异的半分影子?
穆姜、媛姜也在风雨中苦苦相陪,不愿舍弃她独自入内避雨。
她失望的吩咐道:“去把酒拿来,然后你们先进去。”
穆姜道:“公主,你的衣服都已被淋透了,且去换件干净的,再继续饮酒不迟。”
关雎恍若未闻,道:“媛姜,快去!”
媛姜无奈,只得转身入内,又拿了一觥酒出来。
“你们且先入内去换衣衫!”关雎命令道。
穆姜、媛姜知道不能违逆,只得一同退下。
关雎转身,继续望向天边,适才浮出的景象此刻忽然已荡然无存,她使劲闭上双目,努力回忆,脑海中依然是空白一片。
“岁月骛过,山陵浸远,孤心凄怆,奈何奈何!”
吟罢,她又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眼前已是燃起一片灯火,更是不见郑异身影。她愤怒的将酒觥掷到地上,正欲亲自回去取酒,就在转身一刹那,昏暗的天际忽然划出一道眩目刺眼的闪电,大地被照得亮如白昼,惊人的一幕突然出现了,她的眼角余光似乎在哪里扫到了郑异!
虽然只是蓦然倏过,但她坚信自己看到了有血有肉的郑异,绝对不是幻觉。
他穿着虎贲军的衣甲,这是郑异以前从来没有穿过的!
她缓缓转回头去,小心翼翼,生怕回眸太快,适才看到的那个身影便会消失不见,又怕是自己思念郑异过度,而错把其他人看成了他。
当她凝视过去,屏住呼吸,仔细辨识清楚时,激动得差一点昏厥过去。不错,那人赫然就是郑异!
但见他身着虎贲军红色盔甲,手执着被身后灯火映得明晃晃的大戟,站在台阶之上,肃然而立,威风凛凛,英气勃勃,在一排甲士之中,有如鹤立鸡群。
无问是什么原因,让他会神奇的站在那里?只要是他就行。
“天哪,真的是郑异!”穆姜与媛姜齐声惊呼,不知何时,她们二人已经站在了关雎的身旁。
“公主,需要把他叫来么?”媛姜道。
“此刻,他还在岗上,不妨等他值完勤再去?”穆姜道。
“他如何会在这里?又如何从越骑司马被降为了虎贲军甲士?”媛姜道。
“说不定是为了公主,甘愿自降成甲士!”穆姜道。
“公主,你去哪里?”媛姜叫道。
穆姜这才注意到,目光始终片刻不离那名甲士的关雎,早已悄无声息的趋步下楼,向他冲了过去。
穆姜与媛姜也赶紧奔下楼去。
“你何时回来的?为何不来见我?”关雎噙着热泪,望着面色被灯火照得通红的郑异道。
郑异手扶大戟,目视前方,却不答言,如同雕像一般。
“郑异,快回答公主问话!”穆姜斥道。
“天哪,他不是郑异!”媛姜突然惊呼。
“不,他就是郑异!”关雎道,“他一定是郑异!”声音却变得充满失望的虚弱,“他不应当是别人,只能是郑异!”
她此刻也看了出来,眼前这个“郑异”比她的那个郑异,要略高略壮一些,特别是缺少了那份儒雅从容的气质。
“何人在此大声喧哗?”远远的有人喝道,一员汉将阔步走来,“啊,原来是关雎公主,末将马廖拜见公主!”
“本宫问你,这是何人?以前为何从没见过?”关雎问道,她此刻已经冷静了下来。
“此人乃是今日才奉陛下诏令从宫中禁军调入臣的虎贲军中,他叫檀方。”马廖道。
“檀方?他就是檀方?”关雎诧道。
“他确是檀方。公主此前认识他?”
“不!等下岗后,令他来见本宫,有事相询。”关雎道,说完带着穆姜与媛姜回了宫。
“诺!”马廖朗声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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