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认识蠡懿公主后,檀方已是几起几伏。
起时在宫中备受同僚敬仰,伏时饱受众人耻笑。但蠡懿公主遇害以来,他就一直没有再次起来过,而且还差点因卷入公主之案而遭到处斩,如今勉强留下在宫中继续效力,但又回到了起点,重新从一名普通甲士做起。
经过这一场风波,他心中早就万念俱灰,不仅此前所憧憬的荣华富贵皆成了泡影,而且还彻底失去了对他一往情深的谢滴珠。
凭心而论,谢滴珠才是最令他中意的女子,美貌端正,体贴大方,阔宅豪院,家道殷实,与他两情相悦,如能皆为百年之好,得妻如此,一生复有何求?
可造化弄人,千不该,万不该,人生旅途上却又多出来一位蠡懿公主,让他看到了一条新的道路,变得无所适从,难于取舍。
她虽然容貌与谢滴珠无法相提并论,性格也狷急暴躁,远不如后者的秉心淑慎,可她却是大汉公主,帝王之女,能够带来谢滴珠唯一所不能给他的,那就是权势与地位。
蠡懿公主能让他瞬间坐上奋斗一生也不可求的骑都尉的位置,可以使他衣食无忧,与阙廷重臣称兄道弟,并令宫中同僚仰望,那一阵子,真是心得意满,风光无限。
可好景不长,蠡懿公主被光武许给了阴枫,自己顿时如坠冰窖,从骑都尉直接滑落回了甲士,再次执戟矗立于宫中站岗,见到昔日称兄道弟的那些重臣,彼此都尴尬无限,沦为同僚的笑柄!
蠡懿公主有次回宫,无意中发现他的落魄,遂勃然大怒,唬得宫中将领簌簌发抖,急忙又火速将他擢升回骑都尉。
他终于得以出人头地,不再仰人鼻息,又与朝中重臣恢复了兄弟之情,重新成为同僚追捧恭维的对象。
可是,意外似乎也总是在追逐着他,蠡懿公主竟被阴枫所害。他虽对内情一无所知,但却铁证如山,明知被人构陷,却又百口莫辩。身陷死牢,只能抱着必死之心,提前做好追随蠡懿公主而去的准备。
幸亏,司隶校尉邢馥仗义执言,又让他起死回生,重返南宫。
只是骑都尉的位置就不必想了,重新成为一名普通的甲士已经难能可贵了。昔日结交的那些朝臣又从兄弟变回了位尊权重的显贵,同僚的眼睛也再次对他视而不见。
就在他一天复一天的打发漫长难熬的日子的时候,命中贵人司隶校尉邢馥又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依然那么和蔼,一阵问寒嘘暖过后,便接着问他是否想去关雎公主宫中护卫?
一年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此刻闻到公主二字,就顿时体如筛糠,手脚冰凉,当即惊恐回绝,而且还是斩钉截铁。
邢馥笑道:“告诉你实话吧,这绝对是个亘古难寻的美差,真是好运临门。此乃陛下之意!”
“陛下之意?”檀方难以置信,“陛下为何不选别人,而挑我这已有前科之人?”
“因为纵观南宫,京师,甚至天下汉军,只有你长得与越骑司马郑异最为酷似!”邢馥道。
“此言何意?请校尉明示!”檀方不解。
“前番郑异护送关雎公主出塞和亲之事,你必定已经知晓。”邢馥问道。
“略知一二。”
“途中,匈奴出现变故,郑异携公主逃走,在塞北兜了一大圈后,终于安然返回汉境。岂料经此数月惊魂,公主早已离不开了郑异!而郑异素来我行我素,执意不允,就连陛下之言,也敢违抗。”邢馥道。
“郑异何以如此愚钝,竟然放着此等人间好事不为,还不惜违抗圣谕,莫非被鬼迷住了心智?”檀方奇道。
“他若不在此事上犯浑,我岂有机会相助于你?”邢馥道,“这些年,你在宫中的地位,忽上忽下,令人捉摸不透,百般费解。如今,眼见你虎落平阳,再无东山再起之象,故此我才灵机一动,向陛下献出此策,让你否极泰来,重新出人头地。”
“邢校尉,究竟何意?我又如何能够东山再起?真若有那一天,生年死日,永惧不报!”檀方喜出望外。
“只要你按照我的意图行事,那一日必不久矣!”邢馥道。
“但请邢校尉吩咐,檀方无不照办。”
“明日你就到虎贲军中效力,在关雎公主宫前护卫,她若看到你,自会上前相询,你只不必多言。若她传你去宫中问话,只管前去就是,但务必少说话,更不能泄露半分陛下与我授意之事,切记!”邢馥道。
“诺!”檀方道,“那郑异与我,真就那么相象?以至于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连公主都能瞒过?”檀方问道。
“唉!我也是看陛下愁苦哀怨,生怕有损圣体,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至于能不能行,就看你如何行事了。”邢馥叹道。
“檀方见过关雎公主!”
“抬起头来,你就是檀方?”
“诺!”
“真是太像了。”穆姜悄声对着媛姜道。
“你可认识谢滴珠?”关雎问道。
檀方一惊,忙道:“认得,公主何以知道她?”
“且先回答本宫的话,你如何认识她?”
“臣早年曾在细阳任亭长,因协助洛阳府缉拿信阳侯府门客马成入京。这马成为害乡里,蛊惑小侯爷阴枫强抢洛阳城西人家的小姐谢滴珠,在回侯府途中,被我出手相救,故此相识。”檀方道。
“看来,你还有侠义心肠。”关雎道,“于是,你二人就互生情意?”
“臣当时恰好被洛阳府虞延府留下出任府尉,谢滴珠遂经常邀请臣去谢府做客,就逐渐熟悉!但后来,我入宫任卫士后,往来就少了许多。”檀方道。
“这宫中岂是说来就来,你如何能得以来此担任卫士?被何人所荐?”关雎问道。
“是被蠡懿公主所荐!”檀方道。
“你又如何与蠡懿公主相识?”
“也是在谢家。”
“谢家?蠡懿公主又如何识得谢滴珠?”
“蠡懿公主是被淮王带来的。”
“淮王?他又何以识得谢滴珠?”
“淮王是被沂王领来的!”
“沂王?那沂王又是被何人领来?”
“沂王,不是被别人领来,而是自己来的。”
“瞧你这人,看起来一表人才,怎么说起话来,如此吞吞吐吐,问一句答一句,真是闷死人了!”穆姜喝道。
“穆姜,休得多言。”关雎沉声道。
“诺!”穆姜面上一红。
“是当时在东市路口营救谢滴珠时,沂王也曾参与,见过谢滴珠,所以事后就自己寻上门来。”檀方道。
“沂王也曾干预过信阳侯府中之事?”关雎奇道,“谢家心存感恩,邀请你前去做客,倒不稀奇,但沂王乃是皇子之尊,他们也敢相邀?谢家都有些什么人,可有人在朝为官?”
“谢家只有兄妹二人,并无人在朝为官。只因当时沂王出手相救之时,并没有泄露身份,就连我也并不知晓。”檀方道。
“那你等后来是如何得知他的沂王身份?”关雎问道。
“有一次,他前脚进了谢家,后脚淮王就跟来了,而淮王并没有隐瞒身份,所以沂王也就遮瞒不住了!”
“那后来呢,沂王、淮王还有你,就经常去谢家?”
“正是!”
“那谢滴珠呢?是自己呆在闺房?还是出来一起陪同你们三人,或者单独与某个人相处?”
“每次我去,她都单独陪我说话。”
“那沂王与淮王呢?在你看来,他二人是否为谢滴珠而去?”关雎问道。
“不错!”
“那他二人见你与谢滴珠独处,难道一点都不动怒?”
“那倒没看出来!”檀方道,“蠡懿公主见到我后,就问我在哪里任职,然后径直就把我调入宫中来。”
“然后,你就与蠡懿公主经常往来,那谢家呢?你就不去了?”
“宫中事务繁忙,而且蠡懿公主又经常召唤,所以就很少去谢家了。”檀方道。
“那不正好遂了淮王与沂王的心愿了?”关雎道,“谢滴珠不是还有一个兄长么?他对二王,谁的印象更好?”
“谢滴珠的兄长名叫谢滟,被沂王推荐至太子府,当了太子洗马!”
“什么,太子洗马?”穆姜与媛姜忍不住哈哈大笑。
关雎也忍不住抿嘴笑道:“这沂王看来也不是省油的灯,也不动声色的支走一个。”数日来,这是她第一次露出笑容。
“是的,听说他现在是淮国的国相。”檀方道。
“那你整日里在宫中忙碌,又经常与蠡懿公主在一起,谢滴珠作何感想?而沂王与淮王又环伺在她左右,不怕她贪恋权势,变心报复于你?”关雎问道。
“我有时间也偶尔去谢府,她见到我非常高兴,待我依然如故。”檀方道。
“真是一个痴情女子!”关雎叹道。
檀方垂头不语。
“那蠡懿公主与谢滴珠,你究竟钟情哪一个?”关雎又问道。
“蠡懿公主乃是皇家贵人,我岂敢高攀?但她每次召唤,我有岂能不至?”
“她给了你地位,给了你尊严,在宫中,别人再也不敢轻视于你。她的意思你还不明白么?假如她要提出与你结为百年之好,你可会拒绝?”关雎道。
“臣当然不敢。”
“那谢滴珠呢?你若成为帝婿,不怕她伤心欲绝?”
“怕!只是平时不敢多想,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最后,还是先帝帮你做出了取舍,将她许配给了阴枫。当你得知此事时,是惆怅还是欢喜?”关雎问道。
“既惆怅,且又欢喜,五味杂陈。”
“蠡懿公主性格刁钻古怪,暴躁狷急,你不怕她?”
“自然有些惧怕,只是她很少对我发怒。”
“那她嫁到信阳侯府后,你与她可还有往来?”
“偶尔见过,但绝无越礼之事。”檀方道。
“你们可曾用竹简相约见面时间与地点?”
“公主何以知晓此事?”
“我知道的多着呢!”关雎冷笑道。
“但臣从未约过蠡懿公主在谢府相见,倒是约过谢滴珠。”
“约谢滴珠在她家相见,为何还用竹简相约?”关雎问道。
“是因为自沂王归国后,谢滴珠便不再住在谢府,生怕小侯爷阴枫再来纠缠。沂王自知离开后,就不能再继续保护谢滴珠,故此就在城北买了套宅院,临行前送给了谢滴珠,以避开小侯爷。”
“他对谢滴珠真是情深义重。”关雎想起那晚在淮王传舍中,沂王如癫如狂的一幕,不禁秀美微蹙,又道:
“你可知谢滴珠何以最后会随淮王而去?”
“不知!当时我因卷入蠡懿公主遇害一事,出狱后,方知谢滴珠已去了淮国,从此就一直未曾得见。”檀方道。
“既然卷入的是公主遇害一案,却又能逃出生天?你可知其中的原因何在?”
“听说是司隶校尉邢馥从中说情相救。”
“就凭他,岂能说动陛下?”关雎道,“真正就你出狱的人,正是谢滴珠。”
檀方大惊,道:“何以会是她?区区一个柔弱女子,如何能说服得动陛下?”
“她自是不能。但淮王、沂王与本宫,合三人之力,还不能说服陛下么?”
“公主此言何意,区区一介武夫檀方,贱命一条,竟何以能惊动三位贵戚替我说情?”
“那日也是凑巧,淮王向陛下求情时,沂王与本宫也正好在场。特别是沂王还提及你当初抓捕马成之事,方打动了陛下!”关雎道。
“那淮王竟然为我说情?”檀方问道,显然觉得不可思议,“公主之意是,谢滴珠随他去淮国,竟是因为救我出狱?”
“莫非你至今还以为她竟是因钟情淮王才去?”
“公主何以知之?”
“那日,东海王、济王、沂王与本宫等兄妹一同在淮王传舍聚会,谢滴珠正好来访,众人才知道其中情由。”
“公主可否将所听到之事告知檀方?”
“当时,你入狱已叛死罪。谢滴珠闻讯,先去找沂王,而沂王恰巧心情不愉,通知门卫谢绝所有来访宾客。于是,谢滴珠只能转去寻求淮王相助。”关雎道,“淮王趁机提出欲带她回淮国!”
“谢滴珠莫非就答应了?”
“你危在旦夕,她除了应允,还有什么别的办法不成?如有,又岂会去求淮王?”
“原来竟是这样!”檀方满面愧疚。
“这种神情,郑异可从来不曾有过!”关雎暗想,口中却继续说道:“可叹那沂王却蒙在鼓里,还稀里糊涂帮着说情,竟是无意中成全了淮王,也不经意间,将心中所爱之人拱手让出。那晚在淮王传舍中,他得知真相后,暴跳如雷,状若疯虎,与平时简直换做两人!次日,竟不辞而别,甚至都没有奏请陛下恩准,就回了沂国。”
檀方听得如被雷击,呆立当场,一动不动,半晌方才缓过神来,道:“是我耽误了滴珠一生,竟然自己还不知道。”
关雎道:“不知者不怪!你是确实不知道,可有人明明知道会令人痛苦一生,却依然狠心甩袖而去。”
檀方知她是在说郑异,但此时百感交集,想着与谢滴珠就此无缘得见,不禁一阵心酸,只能垂首暗自伤感。
沉默良久,关雎道:“以后就给本宫中作护卫吧,我让你陪我喝酒,你可以愿意?”
檀方抬起头,望向关雎,点头欣然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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