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信静静的坐在大牢之内,闭目凝思。这里宽敞明亮,整洁清静,除了狱卒到点前来送膳之外,再无旁人打扰,膳食有酒有肉,想必是济王念在昔日旧情,特意关照过。
现在,安下心来,反思过往,已然清醒了许多。之前,对抗阙廷的所作所为,甚至不惜与耿忠临水一战,皆以为是为了报答济王知遇之恩,讨回前太子无罪被废的公道,然而经过此番在王宫中的那一幕,方才明白,此时的济王已非昔日那个豪气干云、敢做敢当的济王。
为了称孤道寡,他变得不辨是非,不择手段,执迷不悟,而苏仪则是利用他这份野心,巧使计谋,借船出海,另有所图。
真是世事难料,黄河、汴河在荥阳合流,至自己的郎陵而分,一河东去,一河南下。
而自己也与济王,自朔平门之变中患难与共后,意气相投、共经风雨,如今也要分道扬镳,一人西向问鼎,一人就此沉沦。
当初合,缘于言中,今日分,则因为苏仪!
此人的出现,令自己与济王志已不同,道自然不合,索性分就分吧!他们刘家兄弟同室操戈,孰胜孰负,大汉何去何从,只能各安天命了。
臧信烦乱的心情本已淡定了下来,但是事情的发展,却又让他不能听天由命了。
第二天傍晚,耿建、邓鲤、刘建三人被带到了大牢。双方一见面,彼此同时完全出乎预料,不免都大吃一惊。
“你们怎么来了?”臧信心知不妙,当头便问。
“济王遣人到营中,说郎陵侯到了王城后,突觉身体不适,速让我等前来相见。”邓鲤道。
“你这身体不是挺硬朗吗?听那传话之人的口气,还以为你快不行了呢?大哥如此着急的唤我等前来,究竟为了何事?说完,我等还得赶紧返回,营中不能群龙无首太久!”耿建道。
臧信知道三人已经中计,苦笑道:
“到现在你还在瓮中吗?这里是什么地方,难道不清楚吗?还想立刻返回,能出得去吗?”接着对邓鲤道:
“你素来沉稳,为何也如此就轻易着了道?”
邓鲤道:“此事着实是我的过错!同济王相处如此之久,来者又是他身边的人,且说大哥突患急病,故此就未及多虑。本以为路途不远,见过大哥,视具体情况再决定对策不迟。此刻方才醒悟,可大家都已身陷囹圄,为时已晚!”
耿建怒道:“我等兄弟在前豁命挡住耿忠,而济王却在后使诈陷害,这究竟是为什么?”
刘建也道:“大敌当前,济王却自断膀臂,莫非鬼迷心窍了?”
臧信叹道:“大敌当前不假,鬼迷心窍也是真!”
邓鲤道:“大哥到王城才短短两日,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济王又为何强令我等在盟单上签名?”
臧信叹道:“在济王眼中,大敌乃是京师的陛下与耿忠的汉军。但若从大汉子民眼中,大敌乃是虎视眈眈、伺机而入的外虏与再次陷入旌旗乱野的混战。”
刘建一惊,道:“此话怎讲?匈奴内讧,元气大损;乌桓溃败,一蹶不振;鲜卑羌戎,归附臣服;放眼四境,外虏何在?”
臧信道:“正因为当下外虏已有心无力,但亡我华夏之心却始终未眠,所以我等才须重新反思济王所为,更不能同室操戈,自废武功,做出让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啊!”
耿建急道:“有什么事,大哥就直接说出来吧!如此问一句,答一句,大哥没病,倒把小弟快给急出病来了!”
臧信道:“那日所议苏仪之事,济王着实不知他竟是乌桓王子,遂把此人叫来当面质问。那苏仪倒也爽快,径直承认,自称名叫赫丁,是赤山乌桓大王赫甲之四弟!”
邓鲤等三人俱都大惊失色,道:“不想他果真是外虏!身为显贵,却改头换面,在大汉潜藏这么多年,显然居心叵测。”
刘建道:“那济王怎么说?”
耿建急道:“有什么好说的,还不当场将他拿下?”
“若是把他拿下,我等此刻如何会在这里?”臧信苦笑道。
“难道他暴露真实身份后,济王对他还是信任如初?”邓鲤问道。
“不错!济王把苏仪叫入,还没质问几句,那苏仪便已坦然承认,声称身为胡人,却一直心仪大汉,帮助济王更是出自内心,且与其兄赫甲早已无有往来。济王深受感动,遂把萧、祭二位太守的书信出示给他,以显信任与宽容!”
“此事就此一带而过,不计前嫌?”刘建顿觉不可思议。
“这济王是不是整日沉迷酒色,被浸泡得骨酥肉麻、头昏脑胀,糊涂了?”耿建道。
“以大哥看来,济王为何要冰释前嫌,包容于他?不怕日后他心怀异志、再露狰狞么?”邓鲤道。
“所以说他是鬼迷心窍。济王此刻遇有二鬼,其一就是心怀鬼胎的苏仪;其二则是对帝王大位的人图鬼谋。二鬼拍门,人非圣贤,孰能不惑?”藏信道。
“依照大哥的性子,必定仗义执言,当面冒犯了济王,然后就被关到这里?”邓鲤道。
“是啊!把大哥与我等尽皆关押,谁还能抵挡得住耿忠?济王难道没有想过?”刘建道。
“坦率说,这苏仪确实是世所罕见的高才,他已有大破耿忠之妙策于胸,我自叹不如。所以,难怪济王宁愿舍弃我等兄弟,也要重用于他。但我被押在此处,原因还不止于此!”臧信道。
“哦?还另有原因?”邓鲤道。
“不错,是因为那份盟单!”臧信道,“我不愿在上面签字。”
“济王让我等来见大哥,就是为了此事。”邓鲤问道,“不知大哥为何坚决不愿签名其上?”
“因为我等一旦签名其上,就坐实了反叛阙廷。济王签过名后,还要由苏仪送到沂王处。你等在渔阳会盟之时,不是亲眼见过有很多诸侯想拥立他么?这沂王又会如何处置,不得而知?更何况,我等签过名的盟单还落要在苏仪手中,非我族类,难知其心,又安知他会借此掀起何等腥风血雨?”臧信道。
“所以,大哥不签,济王就以为没有表明心迹,同他不一条心,恼羞成怒后,才做此绝情之事?”邓鲤道。
“正是!”
“那咱们就在这里等着,听天由命?”耿建怒道。
“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良策?”臧信道,“若济王事成,咱们前途未卜;若济王事败,又难逃干系;进退无路,束手无策。好在济王还算仁义,把咱们弟兄四人关到一处,还有好酒好肉,快活不输当年在京师军中之时。”臧信笑道。
当下四人没有了军务烦恼,一切敬听天命,倒反而觉得轻松了许多,于是举杯换盏,喝得畅快淋漓,一觉睡到次日天光大亮。
一阵刺耳的开启牢笼栅栏门的声音,将众人从睡梦之中惊醒。臧信坐起来,见狱卒又押进来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人瞧着面熟,仔细一看,问道:
“你不是何国相身边的陈睦么?”
邓鲤等也都闻声坐起来。
陈睦见到臧信,也是一惊,忙道:“郎陵侯,你缘何在此?”
臧信叹了口气,道:“且莫问我,先说你!”
陈睦道:“昨日,济王宫中一位艺姬窃得宫中机要,送至国相府,不料被济王发觉,派苏先生率军追来,我出手阻止他们抓人,就一同被卷了进来。”
“什么机要?”臧信道。
“虎符与一份名单!”陈睦道,他见臧信等人俱被关在此处,其间必有蹊跷,不可能是派遣这四侯专程在此套取自己机密,更何况盟单与虎符都已被搜走,更是毫无秘密可言。故此,就径直和盘托出。将徐娆来相府的前后经过讲了一遍。
“原来你们也见过了那份盟单?”臧信道。
“怎么?郎陵侯也知道这份盟单?”陈睦道。
“我们就是因为这份盟单被抓到这里的!”耿建愤愤不平道。
“莫非你等也像那位艺姬一样,盗过盟单与兵符?”陈睦惊道。
“不是!”臧信道,当下介绍了一下邓鲤等人,然后道:
“我等只是因为拒绝在上面签名,所以才被抓了进来!”接着,他看了一眼甘英,道:
“这位壮士是哪位?”
甘英连忙上前见礼,却只说自己奉京师校书部之命,前来找何敞校对《尚书》,别的并不多谈。
邓鲤道:“大哥,这徐娆,一个小女子,都知晓国之要道乃是民用和睦,方能致天下和平,灾害不生,祸乱不作。咱们这些年,跟着济王,整日里厉兵秣马,到处充斥着戾气,都在反其道而行之啊!”
臧信道:“也不尽然。自从归国以来,咱们演武练兵,并非只为济王,而是着眼北境,一旦外虏入侵,当即挺身而出。父辈平天下不易,咱们当人子的,须当守住大汉这份基业啊!”
甘英道:“郎陵侯如此忠勇可嘉,满腔热血,为国为民!却又为何要助纣为虐呢?”
“助纣为虐,何出此言?”臧信沉声问道。若在以往,被人如此说道,他早已拍案而起,高声怒斥,今日却有些心虚,说话未免底气显得不足。
“阙廷兴修汴渠,乃是为国利民之千秋功业,如今眼见到得至关紧要之处,郎陵侯竟率本欲抵御外虏之兵,来抗衡自己曾效力多年的汉军。外虏未见消灭一人,而窝里斗,自相残杀,似乎倒是郎陵侯更为热心之事!”甘英道。
“谁说本侯热心于窝里斗,自相残杀?”臧信怒道。
“前有朔平门之变,今又屯兵郎陵国西境。那耿忠所率,乃是阙廷的汉军王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包括郎陵国在内。既是王土,王师就可去得,师出有名!而郎陵侯,抗拒王师入境,不知师出何名?又依据的是汉律王法的哪一章哪一条?难道不是有意再行一次朔平门之变?”甘英问道。
“这?”此时的臧信已是哑口无言,过去他总以为自己出兵是为济王而战,为本国百姓而争,眼下才意识到这两个所谓的正当理由原来竟都是水中月、镜中桥。
“放肆!你是何人,怎么敢同侯爷如此说话!”耿建怒道,“小小校书部文吏,又如何知晓我们将门的兵家之事?”
“将门侯爷?兵家之事?”甘英冷笑道,“若凭这些就能唬住济王,不再谋反,那倒简单了!”
“大胆,竟敢藐视侯门!”耿建豁地站起。
臧信连忙将他喝住,他已听出来甘英话中有话,也起身道:“请问壮士,先祖莫非也是大汉公侯?”
陈睦、邓鲤等心下纳闷,均想不起来,中兴的云台二十八将以及其他公侯中有哪家姓甘?
“在下先祖乃是前汉昭帝朝的义成侯甘延寿!”甘英道。
臧信等人大惊,当即起身,掸去身上尘土,稽首行礼,而陈睦更是浑身一震,暗道天下竟真有如此巧事?
臧信道:“当年匈奴郅支单于屡屡欺我大汉,杀我使节,远遁康居。令祖为西域都护与副都护陈汤奉命专程前去处置此事,二人审时度势,断言只有诉诸武力拔掉郅支单于的势力,才能稳定西域局势,故此率汉军远征西域尽头,最终击杀郅支单于而还,传为天下美谈,至今常常挂在我等嘴边!”
邓鲤道:“这事儿众说纷纭,我等平素谈及时,也多有争议。左右闲来无事,正好得遇义成侯后人,就给我等讲讲当初真实情况。”
耿建等人纷纷赞同。
“那我就把所知道的,和盘托出!”甘英道,“其实,提出武力拔除郅支单于之人并非先祖,而是他的副职陈汤。当初,先祖虽然赞同此议,却提出欲报请阙廷同意后再行事,陈汤则坚持要先斩后奏。那时二人所在的都护府,位于异域车师国,远离京师。倘若报到阙廷,再经多方合议,天长日久,必然生变,势必难以达到初衷。”
“这倒是。”耿建道,“现在也是一样,对匈奴依旧畏手畏脚,逡巡不前!”
“先祖犹豫不决,恰巧又逢身体不适、卧病在床。陈汤则趁此时机,佯称奉诏调发西域各国军队及在当地屯田的汉军。先祖闻讯大惊,欲待阻止,却被那陈汤按剑怒斥贻误军机,无奈之下只得依其所说行事。”
耿建道:“痛快!‘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擒虎捕狼,临敌之际,瞬息万变,就须当机立断,丝毫犹豫不得,如此大功必成。”
陈睦忽然冷冷的道:“这陈汤所做之事,后世争议极大!当时阙廷就多有大臣上书称他们‘擅自兴师,假托君命’,欲严加惩处。承蒙孝元帝英明,力排众议,不但未予降罪,反而赐予侯爵。只是,这件事的争议却一直没有平息,此后孝成帝、孝哀帝两朝,朝中大臣继续口诛笔伐,最终陈汤还是锒铛入狱!”
接着转向甘英,道:“好在是他逼迫令祖从事,倒未给甘家带来祸事。”
甘英道:“听口气,壮士似乎感同身受,请问究竟是何人?”
陈睦微微一笑,道:“陈汤的后人,陈睦!”
众人尽皆又惊又喜,甘英道:“不期你我二人竟然在此相遇,真是天意。”
臧信笑道:“这下此事就真实完整了,以后我等再不会有争议了!”
耿建道:“后来怎样?快些讲!”
甘英道:“后来,先祖甘延寿与陈汤率军从温宿国出发,走北道经过乌孙,到达康居边界,并约束军队,不得抢掠。然后陈汤率军悄悄走小路,抵达距单于所在城邑约六十里处,安营扎寨,途中意外抓捕了康居的贵族,获悉了郅支单于以及城内的有关情况!”
“奇兵、奇策、奇速、奇袭!二位先祖都是奇人也,有备而来,无声而至,知己知彼,里应外合!”臧信赞道。
甘英道:“次日,陈汤率汉军继续前进,故意一路大张旗鼓,让郅支单于与康居百姓尽皆知晓。果然,城内民众获悉汉军在此突然出现,顿时陷入一片混乱。最为恐慌的就是郅支单于,急派使者前来询问汉军缘何至此,陈汤回答道‘单于前些日子上书,说处境困难,愿归附汉朝,入朝朝见。天子哀怜单于,所以派将士们来迎接单于’!”
“顺单于之雕虫小技,将计就计,师出有名!郅支单于闻之必然哑口无言,理屈词穷!”邓鲤道。
“汉军继续进抵康居城下。郅支单于怎敢开门,他身披镗甲,登上城楼,亲自指挥布防,并命令弓弩雨射城下。汉军当即将此城四面围住,大盾在前,戟弩在后,箭矢仰射,攻入城中,杀散其众,朗声宣读其罪,掷言‘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当着城中百姓,将郅支单于及其官属一并斩杀。”甘英道。
臧信等人大声喝彩,道:“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这才是巍巍圣汉之声!”
“臧信他们与国相府的人在一起,就说了这些?”苏仪问道。
“是!我二人在隔壁听得非常清楚,而且他们说话声音又大,几乎一字不漏。”两名王府吏员道。
“想不到陈睦竟是陈汤的后人,来的那个甘英又是甘延寿的后人,二人竟然在本王的大牢中相遇!”济王道。
“那甘英没有说一句前来济都的真实意图?”苏仪道。
“没有,只声称自己是校书部的官吏!”
“校书部找何敞,有什么可担心的?而且何敞今早已经离开了王城?”济王道。
“我担心他是郑异派来的!而且这甘英已经与何敞见过面,又知道了盟单之事,留不得。说不定,牢里面这几人,留下来将来要误大事。”苏仪道。
“苏先生未免杞人忧天了吧?”济王笑道,“那郑异此刻正在诏狱内,还不知道能活到哪一天呢?而这陈睦、甘英都是大汉重臣之后,臧信那四侯就更不用说了,将来本王还想委以重用呢!”
“大王,此事万万大意不得!放了何敞,我都觉得不妥。这几人,更要慎重,不如早下决心。”
济王不等他说完,抬手看了看五色兜囊,道:
“既然是天命所归,若在起事之前,先斩忠臣之后与随我多年的部属,不祥!”
苏仪正想说话,济王又道:“苏先生打算何时去破耿忠大军啊?”
一旁的王平道:“诸事具备,将士们正在营中待命,只等大王与苏先生一声令下!”
济王转头又看了看苏仪。
苏仪道:“既然如此,王令就按照既定路线,抄袭耿忠军大营侧后,放起大火。我即刻赶往臧信军中,见到火起就马上挥师从耿忠大营正面攻进去!”
“那就祝二位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本王静候佳音!”济王道。
苏仪与王平二人躬身退出。
?
七十四 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