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护送公主来的上谷都尉丁牧一早见过公孙太守后,就打马径直回到传舍所居院内,丝毫不敢怠慢,见到一切如故方才踏实下来。
他抬脚进入自己的西舍,就有一名亲兵尾随进来禀道:
“丁都尉回来了,适才,渔阳太守府的刘都尉来过,又匆匆忙忙走了,透着些古怪!”
“他来过?我说在太守府内为何没有见到他,原来是到这里来了。可知他来做甚?”丁牧问道。
“他来到后,径直闯入那位鲜卑人的瓦舍,门前卫士未能拦阻得住,但他刚进去没多大会儿,那鲜卑人房中便传出一声女子的惨叫,当我等闻声冲进去时,才知道那鲜卑人原来竟是一个女子,却已昏倒在地,却未见丝毫伤痕与血迹。而刘都尉见我等进去后,就迅速转身离去了。”
“什么?何不早说?”丁牧连忙起身,奔往北舍,向门前卫兵问道:
“里面那鲜卑女子怎么样?”
卫兵道:“我等已经将她抬到内舍榻上,此刻正在静卧。”
丁牧闻言,心才放了下来,道:“你二人且随我一同进来。”
说罢,推门入内,却听见内堂中有人问道:“谁?”
“我,丁牧!”丁牧道。
“我没事,需要安静歇息一会儿,你等且先退下。”
“诺!”丁牧答允一声,见她已无事,方才回到舍内,冷静下来一思量,方才明白公孙太守一早召见他与刘都尉的到来恐怕不是巧合,而是已有预谋。
他不禁也对这鲜卑女子的来历产生了好奇。她究竟是什么来历,要让自己带兵一路护送到渔阳,还要片刻不离的守护,而且到这里后竟还惊动了渔阳太守?
正想着,外面突然一阵大乱,他立刻冲到门前,但见外面已闯进来许多渔阳府的汉军,将自己手下那些正在院内习练拳脚的将士围了起来。
“丁都尉,奉公孙太守之命,我等要接管这里,另外给你们上谷的弟兄安排了一处地方!”刘都尉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朗声道。
“刘都尉,我所奉之令此前已经告知于你,此举实属强人所难,请恕难以从命。”
“丁都尉,给你下令之人是一位不知来历的司马,而给我下令之人则是阙廷的渔阳太守。更何况这里是渔阳,究竟须当执行谁的命令,就不必我再明言了吧?”
“这?”丁牧顿时语塞,凝神苦思对策。
那刘都尉岂能容他多想,喝道:“还不请上谷的弟兄们换个好地方住?”
渔阳众军一拥而上,仗着人多势众,顷刻之间便将丁牧与他带来的上谷军士,连同北舍门前的站岗卫兵一同摁倒在地,捆住双手,接着便押往院外。
另外有人冲入舍内拿起他们的衣物与兵器,紧随其后。
丁牧被押到院外,不断高声斥责,质问道:
“刘都尉,此举何意,让我回去如何给郑司马与来校尉交差?”
刘子产不答,但又恐惊动周边路人,当即下令将他嘴巴封上。
丁牧拼命挣扎,众人再次将他按倒在地,往他口中塞入布团,正在手忙脚乱之际,迎面而来一人,从旁飘然而过,却不为所动,似乎没有看见一般,正是那位“斗笠”。
刘都尉望了他一眼,自是也不愿多事,遂率领一行人继续前行,径直走到道路尽头,转到一处独院,下令将丁牧等人押进去,把上谷军士们的兵器留在外面,并派人围住此院,以防有人逃脱。
一切皆已安排妥当后,他便回太守府复命去了。
丁牧等人被关押的这座庭院,确实比先前的那座要好上许多,果如刘子产所称“换了个好地方”,幽静雅致,院内院外都有枝长干粗的老槐树,枝杈隔着瓦舍之顶,在空中缠绕相连。
丁牧心中愤怒至极,次日整整一天都不吃不喝,以示不满。
他实在想不通,刘都尉为什么如此翻脸无情,同为汉军,却不明不白的缴了自己人的械?
不知道此时所保护的那位鲜卑女子怎么样了?
也不知道日后如何向郑司马交令?
更不清楚渔阳汉军下一步如何处置自己与同来的兄弟们?
正在惆怅郁闷,忽闻头顶上方似乎传来一声轻轻的响动,他连忙抬起头来,一切却又静了下来。
半晌过后,屋顶的瓦片上又传来轻微连续的响动,而且似乎移到了屋檐。
这次,他听得异常清楚,立即断定房上有人,连忙把目光投向院内。时辰不大,果然顺着槐树溜下一人,身材瘦小灵活,尽管外面天色已然昏暗,但那人仍然戴着一顶斗笠。
“斗笠!”丁牧暗自惊道,“这究竟是什么人,莫非是专为救我等而来?可与他素不相识,何以如此?”
但见“斗笠”迅速从院内篝火之旁闪入暗处,瞬间又没了动静。
丁牧等了半天,不禁有些失望,刚把目光收回,却见舍门动了一下,并且越闪越大,接着窜进来一道黑影,身材干枯,借着墙上火炬的亮光,看得清楚,正是“斗笠”!
但见“斗笠”转身关上舍门,摘下斗笠,露出黑瘦面容,两只眼睛黑白分明,在暗淡的灯光之下,目光更是显得明亮犀利。
“不要怕,我也是汉军!你们要是想出去,就须回答我的问题。先让我弄清楚,你们究竟为什么被抓,值不值得解救?”那“斗笠”轻声道,说话口音甚为奇怪,丁牧在北方生活了二十年多年,还是第一次听到。
“那要看你想知道什么?”丁牧道。刘子产对他还挺讲情面,不仅换了好地方,而且还早已松开了他的嘴巴。
“你们是哪里的汉军,到这里来做什么?”“斗笠”问道。
“我们是护乌桓校尉营府的汉军。我叫丁牧,是带队的都尉,护送一位鲜卑女子到这里。”
“上谷曼柏的汉军护送一位鲜卑女子来渔阳,然后被渔阳汉军关押起来?”“斗笠”奇道,“那鲜卑女子什么来历,竟让你们大老远护送而来?来此何事?现在何处?”
“她什么身份不清楚。现在应该还在今日我等所住院内,就在那座高楼之下。但她什么来历与来此何事,却又是不知?”
“我再问你,那日在路上,你说到的郑司马叫什么,可知是哪里的司马?”
“这就不知道了,而且还是第一次见,来校尉亲自命令我等随他出行。”
“这个郑司马可是美姿颜,貌若女子?”“斗笠”道。
“不错!看起来弱不禁风,却行动如风,而且目光敏锐,摄人心魄。”丁牧说道。
“太好了!正是我要找的人!”那“斗笠”道,“我叫田虑,从京师来,现在越骑军中。听着,等下我把你们都放了,咱们一同出去,救下那鲜卑女子。她身份特殊,必须要保证她的安全。”
“那求之不得,保护她的安全本就是我等此行的职守,只是我等被困在这里,外面卫兵想必不少,如何出去?”
“不碍事!”田虑道,“今晚广汉楼有大聚会,这里的汉军到现在都没开饭,一旦开饭,我就有办法了。”
说完,他伸手解开了丁牧身上的绳索,然后余下二十位汉军的也被解开。
田虑让他们保持原样,静止勿动,自己则顺着来路,又了溜出去。
不多时,外面传来一阵膳食的飘香,接着院子大门被推开,一个黑影在院内向这边招手,正是田虑。
丁牧立刻带着众军士急忙向他奔去,刚出院门,便见院外汉军躺到一地,足有五十多人,俱都一动不动,支起来的几口大锅兀自蒸雾腾腾冒着热气。
丁牧大惊,道:“他们怎么了,你把他们都毒倒了?”
田虑笑道:“不是毒倒,是麻倒。快,让你的人把大锅架起来抬走,再把地上瓦罐也捡起来,一同前往那鲜卑女子处,路上一准儿通行无阻。”
丁牧哪知道这田虑来自岭南瘴毒聚集之地,家传医术,身上随时带着药葫芦,既能救人,也可麻人。
果然如他所说,路上渔阳汉军往来络绎不绝。
此刻正值用膳之时,见到这群人扛着数口大锅,太是正常,均不加以怀疑,而田虑则自是早已把他的斗笠丢在适才的槐树之上,换成了头盔,还穿上了一身汉军行头。
丁牧在前带路,田虑紧跟其后,锅中白气渐渐稀薄,眼见散尽之际,终于到得一处小院,门向东开,南、北、西侧各有瓦舍,呈品字形,而院后则有两座高楼,俱都灯火通明,中间有复道凌空相连,上面人流不断,端得热闹非凡。
田虑让众人止步,自己则抢先到得门前,见院门已闭,遂伸手啪啪叩门,道:“快开门!”
功夫不大,里面有人开门,探出头来,道:“你等好糊涂,不是都已经用过膳了么?怎么又来了?”
田虑道:“刘都尉吩咐,今日大喜日子,给众位加些膳食。快,趁热吃,别凉了!我等个个都累得浑身大汗,先让大家进来歇息,吃完还要把锅送回去,不耽误明早用。”
丁牧听罢,暗笑他一口气啰嗦半天,倒还句句似真的一样,而且这口音拿捏得还挺纯正,原来这越骑军竟如此擅长唬人。
院内之人果然深信不疑,个个喜出望外,甚至都没注意到他那多少还有些古怪的口音,便径直打开院门,将舍内的汉军唤出来加膳。田虑点了一下,正好也是二十名汉军,心中暗喜。
不多时,这些汉军吃了锅内之物,也俱都以地为榻,齐刷刷酣然入眠。
田虑命人关上大门,守在院内,让丁牧带自己去见关雎。
自苏仪来过后,关雎这里便无人再来骚扰,总算安静下来,但脑中又不断闪现着苏仪的那番话,此人虽然动机不善,但所言却是十分在理,正在思量,忽听得门外又有动静,登时吓得缩成一团,紧紧盯着舍门,一眨不眨。
但见门被推开,进来二人,前者瘦得惊人,像个猴子,关雎一惊,却见后者和善含笑,正是这两日未见的丁牧,顿时宽慰许多。
丁牧上前道:“莫怕,这位是越骑军中的田虑。”
“越骑军”三个字,让关雎心中大热,郑异不就是越骑司马吗?
果然,只听田虑道:“你可知郑异司马何在?”
他是何等机灵之人,一见关雎面容气质,立即明白了八九分,但适才与丁牧一番话,似乎他并不知道她的身份,所以开口就直接问郑异下落,以令她安心。
关雎摇了摇头,道:“他带领三千汉军去了白山。”
“什么?”田虑一惊,道:“白山,可是当年伏波军千里奔袭的那座白山?”
“正是!”关雎道。
“那乌桓军何等凶悍,他带汉军上白山做甚?”田虑奇道,旁边的丁牧也是大吃一惊,自己只是奉命接受郑异的指挥,但他自己所去何地,所欲何为,却是此刻方知。
关雎尚未答言,院外忽然人声鼎沸,有人七手八脚开始砸门,她登时面色变得惨白,不知是否又到了下一轮的鬼门关前。
外面冲进来一名上谷汉军,道:“启禀丁都尉,院外来了好多渔阳军,都举着火把,带着兵器,马上就要闯进来了。”
丁牧闻言不答,望向田虑。
却见田虑站起身来,到内堂转了一圈,道:“内堂倒是有个窗户,出去不远便是广汉楼,且先到那里再说,看看有没有机会逃出去。留在此处,必定被抓无疑。”
丁牧对那名兵士道:“你等速把门堵住,能撑多久就撑多久!”
“诺!”那名兵士领命,刚冲到院内,院门却早已被砸开,涌进来无数渔阳军,瞬间便捉住了院内的那些上谷军士。
丁牧见状,立刻关上堂门,将头盔摘下递给田虑,道:
“你带着这位鲜卑姑娘先走,将头盔给她戴上,或能躲避视线,我在这里挡住他们!”
言罢,转身用后背顶住“咚咚”响声大作的舍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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