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才平静数日的草原之上,此刻又开始大风骤起,万马齐喑,云土飞扬,狂啸着从四面八方朝向正在行进的汉军席卷而来。
汉军似是早有预料,未见丝毫慌乱,马、步、积弩各营迅速就地列出迎战阵势。
一层层的步兵挺起长矛与坚盾立在外围,中间是一张张蓄势待发的弓弩,瞄向四方来敌,最里层则是严阵以待的马军,威武雄壮。
正当中突然闪现出一面绛红色的汉旗,上书一个斗大的“祭”字,迎风飞舞!
“这难道竟然是祭彤的辽东汉军?”端木石惊道,“他如何会到了这里?”
凡是鲜卑人,听得祭彤之名,不是闻之色变就是心悦诚服。
“要真是祭彤在此,那倒是意外得来的天大喜事!”赫甲道,“祭彤威震辽东数十年,慑服匈奴、鲜卑、乌桓的大小邑落,已成汉人所依仗的坚不可摧的屏障。今日若能在此一举把他歼灭,辽东汉军必然士气大损,军无斗志,变得不懈一击,其功岂不远胜于得到那萧着的区区幽州?”
“是啊!”端木石道,“他若真被围困在里面,以三千汉军,哪怕再勇猛十倍,又如何能敌得住我乌桓数万虎狼之士?今日如果能在这里结果了祭彤,就可以一举雪去我鲜卑人数十年之耻辱,岂不是天大喜事?”
赫甲立即传令,遣派四个万人队,从东、南、西、北四方合围汉军,逐渐收紧包围圈,严防其突围而出。
然后,以千人队为前锋,直接冲击被困汉军,务必将其全歼,一个不留。
这些乌桓铁骑经他精心操练多年,已然熟知战阵打法,当即分列出四个万人方阵,在旷野中尽情延伸展开,各队之间的边角缝隙逐渐弥合,最后阵势变成圆形,不给汉军留下任何突围机会。
随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阵列,缓缓移动,各自前移出一个千人马队,在千夫长的率领下,步调整齐的向前走去,接着拍马提速,然后打马扬鞭,继而飞起奔腾,如狼似虎扑向被围在核心的汉军。
汉军阵中,最外层步兵将手中长矛整齐划一的斜着指向空中,顿时形成一片枪林,寒光闪闪,耀眼夺目。
眼见已冲进距离汉军一箭之地,高速奔驰中的乌桓铁骑纷纷取出弓弩,搭上箭簇,向汉军阵中射去一阵箭雨。
汉军士兵不慌不忙,将盾牌举起,迎面而来的乌桓箭簇接连射在盾牌之上,不多时,汉军握着的盾牌便插满了箭枝。
刹那间,乌桓铁骑已如旋风般杀到,纷纷冲入汉军的枪林之中,连人带马皆被阵中长矛所穿透,亦有少量顽强的乌桓铁骑冲过汉军步兵防线,进入第二层阵列,但又被护在积弩营前的汉军盾牌手剁翻战马后,迅速补上一刀。
第一轮进攻没有持续多久,战场很快就恢复了沉寂。汉军原本绛红的铠甲,此刻已变得鲜红,面前到处是横卧的乌桓军士与战马的尸体,鲜血润湿了大地,顺着土壤之中的缝隙向下渗透着。
趁着汉军前排步军在重新整顿队形之际,乌桓铁骑又发起了第二轮进攻,这次冲击的速度比适才又明显快了许多,转瞬间便到了汉军眼前。
汉军仍然没有自乱阵脚,前排步兵主动伏下,用盾牌护住身体,后面第二层的积弩营立刻松开手中弓弩,一片银光扫过,便有一片乌桓铁骑坠下马来;又一片银光飘去,又有一群乌桓战马失去了主人,空着马鞍跑了回去。
端木石道:“汉军显然是有备而来。但明知我们在此埋伏下重兵,却偏偏还要自投罗网,他们究竟有何用意?”
“这些确实是祭彤的辽东精兵,而且他本人也必在阵中,否则汉军身陷重围之中,不可能如此从容镇定。且不管他有何图谋,先尽快将他擒获,方不虚此行,也不枉损失这么多乌桓勇士。”赫甲道。
不容汉军喘息,第三轮冲锋又展开了。
这次乌桓铁骑投入的人数增加了一倍,尽管被汉军步兵、劲弩协同杀得人仰马翻,但兀自有许多人终于冲到了汉军马队面前。
汉军马队抡起长戟迎上前去,双方展开混战。
赫甲见两军已交上手,一时难分胜负,当即下令,命方阵内的乌桓铁骑继续向前增援,压制汉军,务必把其阵型冲到溃散。
但见椭圆形大阵逐渐变得越来越薄,乌桓铁骑源源不断加入烟尘四起的战团。
激战中,一员汉将威风八面,身披重甲,手执大戟,在乌桓军中纵横驰骋,来回自如,似入无人之境,乌桓铁骑数次集聚力量,都围拢不住,而且与之交锋,均不到一个回合,便不是兵器脱被震得手就是被他斩下马来。
“当真是一人奋戟,三军沮败!”端木石惊道,“这便是祭彤!”
“他果然亲自来了!”赫甲喜道,“看来,我也不得不亲自去迎接他了。”
“此人勇冠三军,大王不可轻敌冒险。”端木石急道。
“休得担心,当年的岑彭、来歙、马援,难道竟然还不如这祭彤?我自有计较!”说完,赫甲伸手从兜囊中取出两只牛角,牢牢扣在一起,又从中拿出一支牛筋,系在两只牛角的两端,道:
“端家的独门绝技,你身为端氏头人,竟还如此不自信?”
端木石道:“大王绝不可小觑这祭肜,他身经百战,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当年与偏何交战之时,我就在场。鲜卑军中有多名神射手举着角端弓,一齐射向祭彤,竟皆未能伤他分毫。反倒被他冲上前来,一一斩杀!”
赫甲微微一笑,从箭壶之中取出一支白色箭枝,道:
“你可见过此物?”
端木石道:“莫非这就是白山之箭?”
“不错!当初,射穿马援腿骨的,便是此物!说来,他也着实骁勇,在瞬息万变的万马军中搏杀时,竟能听风辨器,躲过我的致命一击!不过,今天这祭彤就没这么幸运了,莫非他还能胜过马援之勇?”
就在二人说话时,忽然远远有人叫道“大王,我有急事禀告!”
赫甲循声望去,但见一人在赤山武士的拥簇下疾奔而来,当看清楚来人后,立时喝道:
“我不是派你出使护乌桓校尉营,去稳住来苗么?你为什么跑到这里来了?”
“意外出现紧急情况,特来禀报。”那使者道。
“什么紧急情况?”
“来苗声称要去赤山拜访大王!”
“他为什么突然要来赤山找我?”
“是因为护乌桓校尉营忽然来了两个人,一个是汉人,一个是鲜卑人,俱都穿着两军的铠甲,是专程跑来向来苗告密的。”
“告什么密?”赫甲问道。
“这人把大王的动向与意图说得清清楚楚,不知道他从哪里得来的消息!”那使者道。
“什么?他怎知我等定下的方略,那个鲜卑兵是何模样,可是端家的人?”赫甲说着,望向端木石。
“他身上所穿,确实是角端牛甲,但是不是端家的人,我就不知道了。”那使者道。
“不可能是端家的人!”端木石道。
“那你带来人可曾减少,无论是活的还是死的!”赫甲急问道。
端木石怫然不悦,当即反唇相讥,道:
“是少了几人,那日包围白山乌桓之时,为保护大王,都已死在大王面前!至于赤山乌桓的勇士们少了多少人,无论活的还是死的,那我可就不知道了!”
“大胆,竟敢如此说话!”赫甲大怒。
那使者连忙道:“大王切勿着急。那名汉军把事情说完后,好在来苗根本就不相信,所以才提出要去赤山面见大人,以证明那人是在造谣诬陷。”
“此话当真?”赫甲道,“他没有起疑心?”
“丝毫没有。他还当场把那二人关押起来,并让我先回赤山,通知大人,他随后就前来拜访。”
“那就是说,来苗的汉军必定无法前来驰援祭彤了!”赫甲仰天大笑道,“且等我将祭彤斩杀,回来满饮庆功酒!”
说完,催马径直下了山坡,朝着沙场飞奔而去,身后数十名护从急忙紧追过去。
此时,汉军阵中亦伤亡惨重,马、步军与积弩营都被围困在汉旗周围,陷入苦战,阵形被压缩得越来越小。
而祭彤则挥舞大戟,驰城飞堑,依旧所向披靡,独自穿梭于敌军阵内,凡到之处,乌桓铁骑便倒下一片。
赫甲远远勒住战马,唤来身后随从,悄悄躲在他们身后,抬起角端弓,搭上白山之箭,从两名随从的肩膀之间伸出箭簇,瞄了良久,终于等到祭彤朝着己方飞奔而来,想必杀得兴起,追得乌桓铁骑到处跑,忽然看到这里人群聚集,就赶上前来厮杀。
祭彤到得近前,却见前面的乌桓铁骑与此前所见不同,皆是黑色皮甲,巍然不动,他心中一愣,暗道:这里竟有鲜卑兵,那赫甲与端家人必然就在附近。
正欲定睛观望,却见这数名鲜卑兵突然向两侧一闪,中间闪出一魁梧伟岸的大汉,身穿乌桓毛毳,却外披鲜卑黑甲,手执一把牛角状弯弓,上面搭有白色长箭,正在瞄着自己,心中暗呼:“不妙!”
渔阳传舍。
田虑无暇多言,忙与关雎进了后堂,推开窗,一个鱼跃扑了出去,滚到地面,方觉户牖并不高,遂招手示意让关雎出来,伸手将她搀住,然后一同朝着广汉楼的灯火阑珊之处疾奔而去。
关雎出塞数月,历经坎坷,练会了骑马,见识过了战阵,体力已是大增,此刻已顾不得自幼灌输习练的宫廷礼仪与雍姿神态,拼命扯足狂奔,边跑边问道:
“高楼之上,无处可逃,岂不是自投罗网?”
田虑道:“黑暗之中若被捉住,则如待宰杀的羔羊一般,定无逃生之机;前面的广汉楼上正在大摆宴宴,高朋满座,多为各属国来使,大庭广众之下,或存一线生机。”
“各属国来使?”关雎一愣,正想问是否有济国、沂国或者淮国这几位王兄的人,闻得身后已响起杂乱的脚步声,而且越来越近,慌忙随着田虑脚不沾地的冲到广汉楼前。
此处倒是热闹非凡,前来聚会的宾客络绎不绝,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向广汉楼的门前涌去,如官吏去阙廷上朝一般。
楼下矗立有许多雄壮甲士,手执兵器,冷气森森,盘查极严,每名宾客必须自报其名,并且署下名来,核对无误后,才被允许入内,楼门前聚集的人群越来越稠密。
这些宾客在各属国都是显贵,均自持身份,进止从容,缓步前行。田虑与关雎则是要逃出生天,慌不择路,见到人群中的缝隙就拼命低头向前钻,一口气径直挤至广汉楼门前。
众甲士见众宾客之中忽然跑出两名军士,一人汉军装束,一人则戴着汉军头盔,却身穿鲜卑皮甲,怪异可疑,当下伸出长矛,拦住去路,喝道:“什么人!”
田虑反应奇快,道:
“沂国卫士令,卫羽!”
他情急之下,不知何故,脑海中本能闪现出了卫羽大名。
甲士闻言撤回长矛,田虑见状大喜,正欲低头而入,却被迎上前来的一位功曹喝住:
“且慢,为何不签署名姓?”
众甲士立刻又将二人拦住,田虑这才注意到旁边桌案之上摆放的笔墨,迅速上前提笔疾书。
那位功曹见关雎身上装束不伦不类,表情明显不自然,问道:
“这是何人?”
关雎不知如何作答,更是不敢抬头。
“淮国国相谢滟!”田虑脱口而出,不加思索。
“不对!堂堂相国,装束何以如此怪异?”那功曹问道。
“国相从闹市而来,从鲜卑商贾手中买来的特制皮甲!”田虑大声道。
“真是信口雌黄!”那功曹冷笑道,“谢国相刚已入内,本官只是试探于你。果是企图冒名混入,左右,还不给我将此二人拿下。”
田虑已知被他识破,仓促之间却又无法思得脱身良策,张惶四顾中无意扫到了那副来客署名的绢帛,上面果然赫然写着“淮国国相,谢滟”,暗叹真是时运不济,早知如此,应该换个他人的姓名,不就蒙混过关了?当下懊恼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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