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这鲜卑人只服强者,但若一旦彻底顺服,则死心塌地归附,很少有二次叛反者。”祭彤道,“适才提到李广,我见你似有欲言又止之意,有话讲在当面,但说无妨。”
“太守真是明察秋毫。”郑异赞道,“说到李广,我始终怀疑此人与汉军昔日一桩惊天大案有所牵连,更与来苗息息相关。如果所猜不错,则来苗自会亲率精兵,不请自到。”
“哦?什么惊天大案?”祭彤睁大眼睛,问道。
“就是汉军征讨蜀中公孙述时主将岑彭、来歙的两起遇刺案。”
“此事已过去多年,如何会与解开今日危局有关?”祭肜问道。
“且听我详细道来。”郑异道,“这李广有一师父,名唤维汜。此人之所以能创建善道教,信徒遍布天下,皆因其人确实博闻多才,精通阴阳推步之学、《河》《洛》之文、龟龙之图、箕子之术、师旷之书,探幽深奥,怀协道艺。他先前在公孙述麾下效过力,屡出奇谋,曾击败过汉军多员猛将。”
“竟有此事?为何此前未曾听说过此人?”祭彤道。
“因为当年他的名字不叫维汜,而叫荆邯!”郑异道。
“竟然是他?此人当真了得,吴汉、耿弇、臧信、盖延、马武等汉军骁将都曾败在他的手下,先帝不得不从陇右紧急调来太中大夫来歙驰援蜀中,方才稳住军心,将其击退。”祭彤道。
“不过,来歙大夫也由此招来杀身之祸。”郑异道。
“来歙、岑彭二将不都是被角端弓所伤么?” 祭彤疑道,忽然恍若大悟,道:
“荆邯有西南巴蜀阆中的白山之箭,而伤害来歙、岑彭的角端弓却又是来自东北辽东的鲜卑部落。这就是说,当年这赫家父子是去了成都,并遇到了维汜,也就是蜀中公孙述手下的那位奇才荆邯,方才学得一身文治武功。后来,公孙述事败,荆邯化名维汜,创建了善道教;而赫家父子则回了赤山,重新夺回乌桓大王之位。”
“不错!”郑异道。
“那刺杀来歙与岑彭的刺客,便是赫家父子?”祭彤道。
“正是!但具体尚不知是谁亲手所为,毕竟当时赫丙、赫丁年龄尚幼,不可能参与其中。”
“如果属实,这件多年悬案便可真相大白。那来苗岂有不来剪除真凶、为父报仇之理?”祭彤当即拍案而起,高声道。
“果真属实的话,所破之案恐怕远不止来、岑二位将军遇刺的一件陈年悬案,因为如若赤山乌桓与善道教有勾连的话,许多案情的假设便顺理成章的成立了。”郑异道。
“此前,这朴素迷离的一桩桩悬案皆常年束之高阁,无人能窥其门径,言其一二。今闻你所论,丝丝入扣,句句合情,竟如亲眼所见一般。”祭彤注视着郑异,道,“如此错综复杂之案,又历经积年累月,你是如何能够探赜穷理的?”
“实不相瞒,当年来歙遇刺后,就在大司马吴汉想要起寨拔营撤出巴蜀之际,而星夜兼程赶到军中力阻其退兵之人,正是家父郑兴!”郑异道,“家父曾任成都太守,追索来歙与岑彭遇刺一案,却始终未果。不久之后,角端弓又在陇右的羌戎军中出现,在唐翼谷一战中,将马援将军小腿身穿。说来也巧,此前向先帝力荐马援前去领军平定陇右羌乱之人,竟正是来苗之父来歙。”郑异道。
“辽东鲜卑角端之弓,西南阆中白竹之箭,二者合璧,威力竟是如此巨大!”祭彤道,“难怪岑彭、来歙、马援这些威名赫赫的汉军名将,皆伤在其箭下!”
“后来,此物又在京师出现,在北宫朔平门前,引发南、北宫禁军之间交战,岑彭之子岑遵当场阵亡,来苗身负重伤,宫中将士死伤逾百!”郑异道。
“此事我倒是亲耳听来苗说过,亦是迷雾重重。事后,先帝本欲处置于他,但念在其父当年战功,且为国捐躯,遂没有深究。当今陛下即位后,又拜他为将,出任护乌桓校尉。”祭彤道。
“朔平门之变乃是寿光侯为父更始帝报仇刺杀式侯引起,所请刺客是北宫门下宾客,名为言中,所用凶器,即为角端弓。”郑异道。
“此事疑点甚多!正如适才所言,角端弓所伤,皆为汉军名将,却为何被拿来刺杀式侯?而且那时正在郭太后驾薨期间,言中一直未曾离开北宫半步,显被冤枉。”祭彤道。
“确实如此!但式侯被角端弓射杀,而言中身藏角端弓却都是实实在在的有据可查之事。”郑异道。
“言中不是下落不明么?却又何以知道他身藏角端弓?”
“在式侯案之前,言中曾试图进入南宫面圣,信阳侯阴就从他身上搜出一物,许久之后方知是角端弓。而适才,我说存放京师朋友手中的,便是这把弓。”郑异道。
“角端弓既是已被信阳侯搜出,那后来式侯如何又死于角端弓下?莫非当时京师竟同时有两把角端弓不成?”祭彤道。
“不错!此前,我也一直未能参悟其中原因,直到后来听说赫顿给每个儿子各赠一把,方才茅塞顿开。”郑异道。
“有何蹊跷?”
“在京师,至少应还有赫顿一子潜入!”郑异道,“用角端弓射杀式侯,乃是故意虚张声势,惊怒先帝,震动阙廷,方有梁松雪夜搜寻北宫与朔平门之变,从而激化南、北宫诸位皇子之间的矛盾。同时,引开信阳侯视线,令他不再关注从言中身上搜到的那张角端弓。此外,让言中从大庭广众之下神秘逃走,以掩护赫顿其他的儿子隐藏下来。”郑异道。
“那言中为何要带着角端弓冒险去南宫?”
“眼下只能猜测,或许是言中有些沉不住气,想去刺杀陛下。因为我算过时间,当时正值赤山乌桓大人赫顿离世。要么是想宽慰其父在天之灵;要么是欲再次引起海内大乱。总之,式侯案后,北宫诸王以及各功侯之子们,纷纷退出汉军或各自归国,而言中也就此销声匿迹,显然是已离开了京师。如今各属国纷纷购买塞外战马,口口声声要出塞讨伐匈奴,而为他们前来塞外购马之人,却是沉寂已久的赫顿之第四子赫丁。”郑异道。
“京师走了言中,边塞多了赫丁。你是怀疑这言中便是赫丁?”
“从言中身上搜出的角端弓,上面刻有四道横线,很可能就是赫丁之物。当然,此事尚需核实。但是,里应外合之计,只怕是已经展开了。当务之急,是要斩断他们的外合,把致命危机封挡在边塞之外。”言罢,郑异起身道:
“请大人修书一封,郑异愿亲自前往上谷,把书信交到来苗手中,劝其出师讨伐赫甲。”
祭彤道:“那就有劳郑司马了!我已有一策,你可与来苗率军先到白山,歼灭围山之敌,然后挥师朝幽州方向进军,我拟于四天后率军主动进入赫甲设下的伏击圈,以让他误判为幽州汉军,拖住其主力。你们解得白山之围后,从赤山乌桓人马的后方发起进攻,赫甲之军势必大乱,定会朝赤山方向溃败,中途再遇到偏何鲜卑虎狼之师的正面阻杀,就难逃全军覆没之局了!”
“果是妙计。只是太守率区区三千之兵,主动送入赫甲虎口,实在太过危险。”郑异道。
祭彤笑道:“敬请放心,带兵征战这么多年,自己的部众能抗多大压力,我这当太守的心中能没有数么?”
当下,祭彤提笔疾书,郑异则拿起适才出示给偏何的黑色牛皮甲,转身出去,趋步走入关雎的营帐,将甲衣悬在挂甲架上,望了一眼关雎,见她睡得正香,遂悄悄退了出去。
此时,祭彤已书写完毕,将满载文字的绢帛交给郑异,道:
“这书信,只能证实你的身份。至于来苗会不会来,还要靠郑司马动之以理、晓以大义了!”
郑异双手接过,道:“真正的重任还在太守肩上。只是,到现在,太守还不相信与我同来之人乃是公主么?”
祭彤微微一笑,道:“我岂是不信,但只能装作不知而已。”
“却是为何?”郑异不解,道:“明知这是陛下之亲妹,太守为何如此冷漠?”
“那应当如何热情,请郑司马教我?”祭彤反问道,“恕我直言,这里全是壮士,营中从未备置过女子所用之物,你叫我如何热情接待?况且,你二人孤男寡女相伴而来,我若对众军说出这是大汉公主,宣扬出去,且不说对公主声誉会产生何种影响,就说你郑异,当下已被世人唾骂成贪生怕死之徒,若再被人得知是以送公主出塞为大汉前去和亲为名,在塞外转了一圈,到头来自己却倒替匈奴单于与陛下和了亲。真要传了出去,无论你郑异浑身是口,再能巧舌如簧百倍,也必定辩白不清了!”
郑异闻言,暗自感激,道:“多谢太守思虑周全。那公主的安危,就有劳太守费心了!”
“我这里马上行军打仗,也不安全。你且只管放心,等天亮后,我就安排亲兵卫队,将她护送回辽东太守府。余下之事,等战事结束后再说。”祭彤道。
“那郑异这就告辞了!”郑异起身,刚走出大帐,耳边却响起关雎那甜美清脆的嗓音,道:
“你这是要去哪里?”
郑异顺着声音一瞧,却是关雎从暗处闪了出来,身上已然披挂整齐,道:
“适才,见你三更半夜到我营帐送还甲衣,就知道必定有事。果然是要舍我而去。”
郑异道:“军情紧急,我要去上谷,面见护乌桓校尉来苗。你且留在祭太守军中休息,此处最为安全。”
关雎道:“营中皆是陌生男子,我独自一个女子,留在此处,岂不更加不便?”
郑异道:“我不也是一个七尺男儿,咱们一起同行,难道就方便了不成?”
关雎道:“这里有数千个七尺男儿!你只是区区一人而已,而且,你我都已同行如此之久,也未见有何不便?更何况,多半是时间,还不是形同姐妹?”
郑异怕她说出假扮穆姜之事,被帐中的祭彤听见误会,忙道:
“此去上谷,路途遥远,且十分危险。”
关雎不等他说完,早已打断道:
“五原至此岂不更远得多?路上又是何等凶险?几乎日日都要经历生死离别,你我之中又有谁惧怕过半分?越是凶险,我越是要去。”
“何人在外说话!”帐内传来祭彤洪亮、浑厚的声音。
郑异闻声,连忙转身入帐,道:
“公主坚持要一同去上谷,我正在苦口相劝。”
“不用劝了,就让她与你一同去吧!这里谁都阻止不了。” 祭彤道,“我让亲兵卫队随你们一起去,路上能安全些。”
“既然如此,还是我同公主单独去吧!如带着卫队,反而目标过大,容易招来盗匪或乌桓人马。”他深知这些卫队保护祭彤多年,而祭彤面临的又是人数多出数十倍的强敌,更不忍抽调他本就微薄的兵力。
此外,适才祭彤所讲的那番话,他虽还无暇深思,但知道公主身份的人越少,确实利于维护她的名誉,这点倒是已经想得一清二楚。
说完,不待祭彤再言,当即退出帐外,翻身上马,与关雎打马扬鞭,出营而去。
天色渐明,郑异望了望冉冉升起的朝阳,知道所行方向无误,遂马不停蹄,继续疾奔,力争尽快见到来苗。
行至途中,郑异见一处湿地,上有水洼,周有青草,遂勒住战马,与关雎一同下得马来,然后将两匹战马肚带松开,牵至水边,让其引水、吃草。
郑异望着前面远方山丘,道:“你可知这护乌桓校尉的由来?”
关雎道:“听说是前汉武帝朝时,霍去病将军将匈奴铁骑击退到漠北后,乌桓归附,武帝就把他们迁至上谷、渔阳、辽东等五郡塞外。王莽乱政,匈奴复卷土重来,乌桓与鲜卑反而随匈奴侵扰这五郡,先帝对其使用怀柔政策,并迁徙一部分人到关内,并接受司徒椽班超建议,在上谷的宁县,设立护乌桓校尉,开营府,以把乌桓、鲜卑同匈奴间隔开来,并与乌桓、鲜卑互通往来,每年进行互市。”
“不错!”郑异道,“这也是咱们此行说服来苗遣派援军的难点。乌桓常派使者到京师朝贡,献女婢、牛、马及虎豹貂皮等塞外特产,都要经过护乌桓校尉代为奏报、沿途领护,而护乌桓校尉也不断持着使节前往赤山拜访,问其疾苦,以增进与大汉友谊。故此来苗必与赤山乌桓赫家相熟。若此时让他突然刀兵相见,着实不易。”
“那此次赤山乌桓调动大军奔袭白山,难道来苗竟然丝毫不知?”
“赫甲处心积虑与来苗交好,就是为了这一天,岂能不想尽一切办法,瞒住他的耳目?一旦袭击得手,来苗就算得知,也为时已晚。护乌桓大营孤悬塞外,陷入乌桓虎口,自身亦是难保。”
“如此说来,这次请来苗出兵,其实也是救他?”关雎道。
“可以这么说。此刻他已是危机四伏,只不过还不知道而已。”郑异道,“所以,咱们早到一刻,化解这场危局的把握便增加一分。”
二人当下上马,继续赶路,沿途遇见的乌桓与汉人百姓越来越多,倒是便利了问路,直到次日午时,二人终于赶到了上谷郡属宁县。
护乌桓校尉大营立于山岗之上,插遍绛红汉旗的营墙顺着地势环绕起伏,如同正在大地上熊熊燃烧的一团火焰,在旷野之中异常瞩目。
虽然出塞只有半年多,但历尽艰险与坎坷,此刻回顾,真是恍若隔世,故国浓郁的亲切感顿时涌上心头,暖遍全身,关雎眼泪不住直流,说不出究竟是重回久违的大汉,自此不再遭受冰雪刮骨、饥寒交迫之苦所产生的喜悦;还是即将告别这段与郑异迭遇凶险却又朝夕独处,惊心动魄却又充满柔情蜜意的奇特经历而带来的悲伤?
营门前的汉军见二人穿着甚为奇怪,立刻围上前来严加盘问,闻听郑异自称是辽东太守祭彤所遣,有急事要见来苗校尉,自是不敢怠慢,径直领着二人前往来苗大帐。
来苗闻听是辽东来人,当即命令入见。
郑异见他相貌奇特,虎虎生威,倒是既有汉将的粗豪之气,又透着几分胡人的野性。
而来苗目光触及郑异、关雎二人也是一愣,不由暗自称奇,真是一双璧人,心中却又不禁起疑,这祭彤几时喜好起此道了?当即沉声问道:
“你等究竟是何人?这女子明明是汉人,却为何要假扮鲜卑士兵,这身盔甲又是从何而来?”
郑异道:“此甲乃是来自鲜卑端家。”
“鲜卑端家?”来苗目光登时明亮许多,扫了关雎身上一眼,道:“何以知晓此甲来自鲜卑端家?”
“这套衣甲乃是鲜卑山独有的角端牛之皮所制,光泽暗淡,貌似嫩滑柔软,实则质地坚韧。所谓柔能克刚,故可以克制刀剑,挡住矢箭。来校尉久居上谷,通晓边务,熟知鲜卑、乌桓习俗,又岁有互市,应该早已看出此甲并非凡物吧?鲜卑角端牛之皮甲本就稀奇罕见,但做工如此精致,更是凤毛麟角,除了端家,又有谁能制出此等巧夺天工之世间珍品?”郑异道。
“这鲜卑端家已沉寂多年,你等如何与他们能有往来?”来苗问道。
“是在赤山乌桓大王赫甲的军中偶然见到。”郑异道。
“这端家如何会在赫甲军中出现?”
“赫甲之母就是鲜卑人,来校尉还不知道吧?”
“休得妄言,这如何可能?我来此多年,经常与赫甲走动,却为何不知此事?”来苗道。
“当年,司徒椽班彪上言设立护乌桓校尉时,就曾道‘乌桓人天性狡黠,好为寇贼,若久放纵而无领者,必侵掠居人!’来校尉不可不察。这赫甲之母不但是鲜卑人,而且还就是出自端家。此刻端家人便在赫甲营中,来校尉亲去一看便知。”
来苗当即站起,道:“你是说端家人此刻就在赤山?”
“不在赤山,而在赫甲军中。”
“此言何意?莫非赫甲不在赤山?那在何处?难道他竟敢瞒着我,擅自调动赤山乌桓大军不成?”
郑异起身,取出祭彤书信,递与来苗,道:“来校尉阅过便知。”
关雎坐在一旁,寻思道:郑异不知从哪里打听来鲜卑如此多事,而且他口口声声提到的端家,似乎已引起来苗的高度警觉,此刻再拿出祭彤书信,倒正是水到渠成的最佳时机,想必来苗看罢就会起兵前去探个究竟。
她正在心中暗喜,殊不料那来苗读完后,反而缓缓坐了下来,把书信放到案几之上,道:
“信中所言,是真是假,暂且不说。但无论是赤山乌桓赫甲大军异动,还是白山乌桓赫赫身亡,我身为护乌桓校尉,对如此大事尚且都毫不知晓,而祭太守远在辽东,却又何以知之?此外,他率军远离属地,越境到幽州、白山奔袭,插手本校尉所辖的乌桓族事,亦是逾越法度,这又应当作何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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