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虽然选了一个僻静之处,但毕竟山岗地势过高,必是点燃的火堆在夜空中太过醒目,才把这些人引来。
然而,距离太远,看不清这些人的装束与相貌,实在无法判断他们的身份与来意。
他立刻让关雎起身,用脚扑面了火堆,火花纷纷散至空中,陆续闪灭,黑夜又恢复了寂静深暗的本色,只有那些马蹄声越来越响亮,也越来越近。
“怎么办,咱们是上马逃走,还是留下来撞撞运气?”关雎道。
“上马逃走,肯定不行。”郑异道,“一旦上马,那马蹄声必定会暴露方向与行踪,你我二人同乘一匹马,要不了多久,就会被追上。只有留下来,且看看来的都是什么人,再见机行事!”
说着,郑异将马牵至地势平缓的西北侧,朝着后臀猛抽两鞭,那匹马受惊之后立刻奔驰而去。
马蹄声响传出甚远,远处的那群来人,顿时分出两骑,举着火炬,循声追去。
郑异望罢,遂携关雎沿着山岗北面的那段陡坡而下。
“这是要去哪里?这匹马将咱们从白山驮来,已随我们两日,为何要将它撵跑?没有了脚力,我等又如何赶往辽东?”关雎问道。
“此处陡峭,容易藏身。等一会儿,这些来人就会到适才你我烧烤之处察看,必能望见火堆痕迹,继而搜遍整个山岗。若把马留在山上,也会被他们发现。所以,不如索性将它放走,以分散来人心神,咱们再寻机脱离他们视野。”
须臾之间,那些人便纵马奔至山岗之上,围在一起聚议,显然是找到了已灭掉的火堆。
夜深人静,商讨之声甚为清晰,竟既有胡语又有汉语。
一人用汉语道:“此处火堆尚有余温,熄灭不久,来人显然尚未走远。留下来二人,点起篝火,余人沿着东、北、西三个方向分头搜查,回头来此汇合后,再一同回营。”接着,又有人说起胡语,想必是翻译复述一遍。
郑异悄悄把头探出观看,来人一共八骑,每两人一组,留下二人后,余人则朝着适才所说的三个方向各自散去。
关雎也想看个究竟,郑异连忙将她的头按低,迅速一同没入草丛,瞬间便有两骑奔至二人头顶上方的陡坡之上,马上之人举着火炬四处照耀,察看良久,却是一言不发。
郑异沿着草丛缝隙望去,顿感诧异,但见来的这两个人,一人披挂汉军铁制盔甲,另一人却穿着胡人皮甲。
那二人半晌没发现可疑之处,遂沿着旁侧缓坡而下,打马朝着北面奔去,所持的火炬渐渐变成两个亮点,最后消失在黑暗之中。
郑异从草丛站起,轻声道:“真是古怪!”
“怎么了?”
“这二人的装束竟然与你我差不多。”郑异道。
“总不会也是一位司马与一位公主吧?”关雎笑道。
“大汉哪里有那么多公主出塞啊!”郑异也笑道,随即喃喃道:“这两人若真是一名汉军与一名胡人的话,那会是谁的部属呢?”
“咱们也不能完全算是假扮,你身为越骑司马,难道还不是货真价实的汉军?”关雎道。
“是啊,我这个本属南越骑营的司马都能到了北境塞外,那别的汉将为什么不能来此呢?”郑异突然眼前一亮,道:“莫不是祭肜也到了这里?汉将之中,胡人最服他!”
“他不是在辽东吗?怎会在这里?”关雎道。
“昔日,这里是匈奴率领鲜卑、乌桓与汉军角逐的战场。自先帝拜祭肜为辽东太守后,以少胜多,大破鲜卑,而鲜卑人为他武功所慑,竟被驯服,反过来同汉军并力齐心驱逐匈奴与乌桓。匈奴败退西撤,乌桓龟缩回赤山。这一带已清静许久,陛下甚至抽调走不少汉军,前往塞内疏浚汴渠。至于为何祭肜会来到此处,莫非是与这次赤山乌桓的大军异动有关?”
“若果是祭肜的部属,那真是妙极!十天之内,必能救出赛儿。只是,你见过祭肜吗?若不相识,他又如何会轻信咱们?”关雎道。
“咱们此行,不就是为了见他?眼下若他人在这里,岂不更胜于在辽东?为何反而还担心想不出良策?”郑异笑道,目光流转,见山岗上留下的二人已经把篝火点起,道:
“从这些派出来侦视的轻骑游哨可以看出,此营的军中将领必定治军有方,我料非祭肜莫属,别人也无此胆量率军出塞如此之远。”
“那鲜卑人倒也奇怪,被祭彤杀伤那么多族人,不但不想着复仇,反而还为大汉效命杀敌?”关雎道。
“匈奴、乌桓、鲜卑,以及西面羌戎,俱都依靠搏杀狩猎为生,所以崇尚勇武,以力为雄,习性难免怀有鸟兽之心,却没有亲情伦理,与我们讲究礼仪仁义信的华夏族迥然不同,而祭彤武艺高强,力大无穷,作战时身先士卒,勇不可当,正好对上鲜卑的这一习性,从而被敬为天神。更何况,祭彤秉性质重刚毅,对待胡人并非一味武力震服,还兼用恩惠信义加以抚慰。故此,周边的胡人不仅畏惧而且还从心底拥戴他。”
二人正低声议论着,郑异忽伸手一指道:“快看,又有人来了!”
关雎抬头向南面望去,果见有两个骑士举着火炬奔至山岗之上,与原先留守二人交谈片刻,打马又朝东南方向奔去。
“这定是回营缴令。如果我没有猜错,等下几个方向的探马,都要回来,然后陆续回营!”郑异道。
果不其然,时辰不大,北面、东面、西面的轻骑先后奔至,交谈几句之后,便各自策马回营。
而原先在山岗之上的二人,却依旧坐在火堆之旁继续留守。
“他们在等最后两人,也就是最先派去西北方向追咱们的坐骑的?”关雎道。
“正是!公主真是睿智,这么短的时间就熟悉军中事务了。”郑异赞道。
关雎见他夸赞自己,心中暗喜,却听他又道:“走,咱们过去!”
关雎道:“去哪里?”
郑异笑道:“山岗上啊,添把柴火,暖和暖和。”
“去山岗上,岂不是自投罗网?”关雎睁大眼睛道。
“大汉公主去见守卫大汉疆土的将士,竟担心是自投罗网?”郑异笑道,“公主不是还想见见我的点穴之法么?”
二人蹑手蹑脚爬上山去,眼见火光依然耀眼,郑异让关雎伏下等候,自己则悄悄绕了过去,不多时,便到了篝火之旁。
关雎见人影晃动几下后,便传来郑异的叫声:
“媛姜,请上来吧!”遂爬上山岗,走了过去,见火堆之旁的暗处,已然躺倒两人,果然身上装束与自己二人没有差别,一个汉军军士,一个胡人军士。
二人都在吃惊的望着郑异,却是口不能言。
郑异朝着火堆中添了把火,伸出食指,戳了一下那个汉军的咽喉下方两寸之处,道:
“祭太守的大营距离此地有多远?”
那名汉军已能开口说话,只是继续望着郑异、关雎二人,目中露出诧异之色,却是一言不发,显然是见他们装束与自己二人相同,不知是敌是友,怀有戒心。
郑异道:“不要怕,我等都是汉人,今有急事要见祭太守。只需讲出他在哪里,我自会去见他。”
他一口一个祭太守,见这名汉军虽然默不做声,却也没有否认,心中已然明白自己所判没有错误,又继续问道:
“今夜回营的口令是什么?”
那名汉军仍是闭口不言,郑异知祭彤军纪森严,这些轻骑游哨皆是从身经百战的将士中精选出来,不易欺瞒威吓,遂在他胸口上一戳,见他瘫软昏厥过去后,又将另一侧的胡人军士点醒。
此人睁开双目后倒是望着关雎说个不停,郑异立刻明白这是因为看到她身上穿着黑色角端牛皮甲,把她当成了自己人,可惜没听懂一句,思索间,忽见他腰间悬着一块木牌,上面刻着“刺奸”二字。
“刺奸?”郑异沉吟道,“这是何意?若是今夜入营密令,不可能明写在腰牌之上啊!”
关雎这时方才看到了那枚腰牌,忽见郑异微微一笑,道:
“我明白了!这口令或许与祭彤之父祭遵有关。”
火光中,她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郑异道:“祭遵曾被先帝拜为刺奸将军。看来,这祭肜受其父之风影响颇大。早年在河北征战时,祭遵曾为门下史,监督军纪。先帝身边的一位亲兵违纪,竟被他当街依律问斩,三军从此纪律整齐严明,无人再敢轻易越律。祭遵此后在讨伐山东、天水与巴蜀等征战中,功勋显着,故此被拜为刺奸将军,后又拜征虏将军,封为颍阳侯。”
说完,从那鲜卑兵腰间解下木牌,举到他的眼前一晃,朗声说出一个字来,道:“破!”
那人旋即回答:“虏!”随后又重复道:“破虏!”
郑异立即把他再次点倒,将木牌挂至关雎腰间,道:“出发,速去祭彤大营。”
关雎边走边问道:“何以猜得入营密令?”
郑异道:“这木牌乃是专为不通汉语的鲜卑兵所制,以免万一在外与同组中的汉军失散后,回营无法识别。但若在牌上写明,无异于掩耳盗铃。故此,另设口令,以便入营门时核验。既然今日的腰牌之上是‘刺奸’,我就顺着猜了一下,不想果然言中。在汉与鲜卑的联军营中,用这‘破虏’二字,祭太守真是意味深长啊!”
说着,二人来到拴有那两名轻骑战马的树桩之前,分别翻身上马。
关雎道:“四周万里荒野,此刻又在暗夜,如何识得祭彤大营的位置?”
郑异笑道:“咱们不知,难道这两匹训练有素的战马还不识得么?”
果如郑异所料,两匹战马很快就将二人驮至一座军营之前。辕门耸立,灯旗高挂,内有许多营帐。
郑异道:“确是汉军所扎之营,约有三千余人。”
关雎道:“祭太守出巡,竟带这么少汉军?”
“出巡,又不是出征。”郑异道,“即便明知赤山乌桓大军异动,但所去方向当属上谷、幽州、渔阳等郡所辖,那里的汉将分别有驻乌桓将军来苗、幽州太守萧着、渔阳太守公孙弘等。所以,身为辽东太守,若率领大军前来进击,岂不既越境又越权?还容易引起误判。”
正说着,辕门楼上的汉军已经望见二人,高声喝道:“口令!”
郑异低声道:“不要停,出示腰牌,打马加速。”然后昂首叫道:“破虏!”
关雎举手向楼上扬了扬手中腰牌,与郑异从门下疾驰而过,入了大营。
营内一片寂静,只有少数巡逻军士举着火炬在营帐之间来回穿插走动,多数帐篷都已一团漆黑,唯有营盘正中的一座大帐兀自灯火明亮。
郑异暗中奇怪,此刻已是深夜,仍未按时熄灯灭火者,唯有主将大帐,但帐外却又不见卫兵。
他携着关雎悄悄走了过去,顺着缝隙向内窥视。
但见帐内篝火旺盛,一员汉将正在手持简牍,借着火光阅览。
郑异见此人容貌魁伟,体格雄梧,虬髯浓须,粗眉大眼,端的仪表不凡,必是祭肜无疑,正思量如何入内相见,却闻祭彤在内已开口说话,声若洪钟,道:
“何人在帐外窥视?”
郑异一愣,正欲开口,祭彤却早已起身,迈开阔步,瞬间便来到二人面前,一手抓住一人,将他们提入帐内。
祭彤天生神力,能拉开数百斤之弓,此时不明二人来路,手中加了几分力道,以防止来人逃脱。
郑异顿觉手腕如被铁钳夹住,动弹不得,而关雎早已失声尖叫,痛不欲生。
祭彤听出竟是女子声音,如同触电,迅速松开双手,关雎当即坐到地上,捂住手腕,面色通红,眼泪夺眶,汗流浃背,竟疼得说不出话来。
郑异连忙奔了过去,在她手臂上反复推拿过血,半晌方才缓和过来,回头望向祭彤。
此时,已有巡逻汉军闻声匆匆赶到,祭彤挥手示意让他们在帐外候命,自己则借助着灯火仔细端详着这两位不速之客。
只见这位汉军秀眉明目,丰神俊朗,容仪绝异,而同来之人虽身穿鲜卑黑甲,却也难以掩盖丰容国色,此刻既已知晓是个女子,更觉清丽脱俗。
他自来辽东,已有数十年,所向披靡,周边凶蛮异族无不畏服,所赖要诀之一,便是军纪严明。可此时,这对粉雕玉琢一般的金童靓女,竟然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戒备森严的汉军大营,并且径直来到自己大帐之侧,可是亘古未有之事,难道是从天而降不成?
若是来者不善吧,眼见这二人的仪容都是世间罕有,不似怀有恶意,且那女子似乎还不会武艺;若说善意而来吧,可这二人一个身着汉军装束,另一个身着鲜卑服饰,显然又是刻意乔装打扮,试图瞒天过海,且与自己也素不相识。
饶是祭彤兼资文武,此时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只得静静的望着二人,等待着他们自明来意。
“请问,将军就是辽东太守祭彤吧!”郑异深施一礼。
“正是!敢问你是哪位?”祭彤问道。
“在下越骑司马郑异。”
“什么,你就是郑异!”祭彤怒吼一声,震耳欲聋。
他反应之剧烈,完全出乎郑异预料。
“不错,正是郑异。”郑异毫无惧色,一旁的关雎则被祭彤的狮吼吓得又一哆嗦。
祭肜上前又一把抓住郑异手腕,狠狠瞪着他,目中精光大盛,炽热灼人,五指一同发力,深深陷入郑异臂肉之中。
郑异紧咬牙关,一声不吭,额头渗出了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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