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郑异说完,先帮助关雎穿戴整齐,然后自己也披挂齐整,见赛儿还没回来,遂道:
“等会儿下山之后,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要离开我半步。特别是黑暗中,纵马突围时,若战况过于凶险激烈,那你还是坐到我的马上,如同上次你从公主辎车之中出来一样!”
“竟会比上次还要凶险?”关雎道。
“更加凶险万分。”郑异道,“暗夜之中,方向难辨,对手难辨,重围之中,乱箭更加难防!”
“如此凶险,为何不提前告知赛儿?”
“让她知晓恐非明智之举。那赫赫本性刚愎自用,又被厚财重利迷住心窍,此时劝她罢手,岂不如同虎口夺肉?而赛儿朝气蓬勃,正直无邪,母女二人倘若争执起来,反而更加误事。咱们能保护好赛儿,就已是万幸了!”
正说着,山上忽然响起“呜呜”号角之声。
接着,传来乌桓语的吆喝与吼叫,然后就是脚步、马蹄以及刀器的纷乱错杂之声。
郑异探出头去张望,但见白山之上已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外面到处都是举着火炬四处疾走的乌桓壮士。
“正在集合列队,必定是要下山出发了!”他对关雎道,忽见赫赛儿从人群中飞奔而来,进门就道:
“郭奎带来了幽州萧太守的回信,说是赏金再翻一倍,但需要白山乌桓军将赤山的人马引入幽州汉军的埋伏圈,再按照被斩杀的赤山乌桓军的人头数另外行赏。”
她刚说完,方才看见二人已经披挂整齐,诧异道:
“你们竟然都准备妥当了,莫非已经料到郭奎上山传递的消息,并且大王也会答应相助?”
郑异走上前去,温声道:“赛儿不要害怕,我不是穆姜,她也不说媛姜,但我们都是汉人,对你绝无恶意。”
赫赛儿见“她”突然竟能开口说话,猝不及防,而且还是男子声音,更觉诡异万分,登时惊讶到极点,望着他,双眼瞪得溜圆,半晌才回过神来,侧首对关雎道:
“难道你也是男子?”
关雎笑道:“我是地地道道的女子!他扮成女子,也是事出有因,迫不得已。”
赫赛儿道:“莫非你们真如那须卜水所说?”
郑异道:“不错!我就是大汉越骑司马郑异,护送大汉关雎公主出塞前往匈奴和亲,路途之中遭逢变故,一路辗转至此,方识得赛儿!现在形势危急,具体情由以后再详细解释给你听。请放心,我等之所以在这里如此之久,此刻才说出真相,就是预先判断到白山今日之难,并已有帮助赛儿脱险之策。”
赫赛儿再次瞪大眼睛,道:“白山今日有难?助我脱险?”
郑异道:“正是!若我所料不差,那郭奎早已与赤山乌桓密谋串通,设下圈套,特地前来许以重金相诱,赚大王下山,然后一举歼灭白山人马!”
赫赛儿道:“不会吧?白山、赤山乌桓,都是一家人,如何会同室操戈,骨肉相残?”
郑异道:“大王不也是准备与幽州汉军,一同歼灭赤山人马么?”
赫赛儿又道:“可那郭奎所呈递的书信,却是老师萧着的亲手笔迹,我再是熟悉不过!”
郑异道:“萧着名闻天下,学生遍布四海,欲模仿他的手迹,易如反掌,我便可做到。况且适才你进门所说的那几句,是否来自他信上所书?”
赫赛儿道:“正是!”
郑异道:“笔迹可疑模仿,口气就不那么容易了!就凭着这句厚利引诱,岂是出自你师萧着之口,不怕污了他的舌头?更何况还写在书面之上?退一万步讲,即便是萧着亲笔所书,也不能排除这就是一个布满鲜花的陷阱啊!”
“何以见得是一个陷阱?”赫赛儿问道。
“此地距离幽州一日路程,来回两天,萧着就算能掐会算,在遣派郭奎第一次上山之前,就已知要在数日天之后将要伏击不远千里而来的凶悍勇猛的赤山数万之众,他也得密报阙廷并四处集结兵马吧?仅靠幽州之兵,御敌或许有望,但根本无力出塞将其全歼。故此,没有数月的提前准备,他必定无法设下规模如此之大的埋伏阵势。”
“这郭奎若不是幽州所遣,那又是从何处而来?”赫赛儿道,“如此说来,我须得提前通知母亲。”
“郭奎从何处而来,目前尚不得而知,但可以断定的是,利令智昏之下,大王此时肯定听不进去你的劝说,必然继续执意下山,去博得那些奖赏。我且问你,如果真是如我所料,你又将怎么办?”
“我总不能眼见着她往火坑里跳吧!”赫赛儿眼圈泛红,“穆姜姐,你有什么好计策?”说完,她忽想起,连忙道:“不,郑司马!”
关雎扑哧一笑,却道:“外面号角声弱下来了。”
“不碍事,他们正在山下的草地上整装呢!”赫赛儿道,“我不在,母亲不会出发的。”
“我有两个方略!”郑异道,“其一,留下一部分人马,守住白山,大王遭遇伏击后,若能杀出重围,还可以回来,有一个落脚之地;其二,若大人执意倾巢而出,在中埋伏后,那咱们务必三个人在一起,肩并肩向幽州方向突围出去。”
赫赛儿沉吟道:“不如将此二策合而为一,我去动员歆间率他们家族留在白山,咱们突围出去直奔幽州,也可以将敌人吸引过来,减轻母亲突围压力。”
郑异道:“如此甚好。”
当下,赫赛儿回到自己穹庐,披上软皮盔甲,同郑异、关雎各自上马,一起来到山下开阔的草原之上。
此处已经聚集了上万之众,还有许多人马正陆陆续续从散落于山中的穹庐走出,向这里奔来。
所穿所戴,五花八门,既有披着虎、豹等兽皮的乌桓本族武士装束,也有汉军铁质盔甲,还有匈奴军的皮质盔甲。
由此,郑异、关雎的汉军甲胄,倒不太引人注目。
赫赛儿四下张望,眼神忽然一亮,道:“歆间来了!”接着催马迎了上去,郑异、关雎紧随其后。
歆间正带着歆强、歆盛顺着人群缓缓前行,忽见赫赛儿来到面前,连忙将马勒住,道:
“赛儿,为何拦住我的去路?”
赫赛儿道:“歆间叔叔,你可知道此次集结,去做什么?”
歆间道:“族里其他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吗?”
“那你是赞成了?”赫赛儿道。
“我不赞成,又有什么办法?劝了大王至少三次,建议她三思而后行,或者不要把全部人马带去冒险,万一形势不妙,多少也给白山乌桓留点种子。”
“那大人怎么说?”
“她说绝对不可以。一个赤山乌桓的人头值五千钱,咱们要发就发大财,必须把全部人马都带上,多多益善!”歆间道。
“我就是为此而来,想防止最坏的情形发生。真是万一有诈,中了埋伏,就不是赚多少钱,而是要亡族灭种的。”赫赛儿道。
“你又能有什么好办法?大人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谁敢违抗她的命令?”歆间叹道。
“我,有事我来顶着。所以,想请歆间叔叔把你们的人带回山上,母亲那里,由我去解释!”
“这样恐怕不行吧?我这里有两千多人,若不下山,大王一眼就能看出来。”歆间道,“她要追问起来,就麻烦了!”
“那这样吧,让歆强带领一千人马,留在山上,守住大营。歆盛领一千人马,悄悄尾随在后面,万一咱们中了圈套,他负责接应。歆间叔叔你,与我一同去见大王。”赫赛儿道。
“好主意,我看这样最好。一旦没有埋伏,后面的歆盛还可以上前攻击,多斩杀些人头,多领些赏钱,大王的火气也会小一些!”
歆间说完,把歆盛、歆强都叫到眼前,把适才赫赛儿所说的策略,告知了二人。
二人听明白后,遂拨马领命而去。
郑异在旁,也心中暗赞赫赛儿聪明,年纪轻轻,却临阵不慌,充满智慧,颇有大将风度。
当下,赫赛儿与歆间并骑在前,朝着赫赫所在的大队人马奔去。
赫赫远远望见他俩,迎头断喝道:“拖拖拉拉,你们怎么现在才到?郭都尉都已经在这里等你们大半天了!”
郑异上下打量一下这位郭奎,身穿汉军郡制都尉甲胄,确是贴身制做;再看提刀姿态,颇显自然顺手,应当弓马娴熟;酱紫黝黑的面颊中充满着仆仆风尘,确实是长年累月在边塞戌守所形成的独特肤色,身后的数名随从,也是军旅之气充盈,可以断定这些人应是汉军不假。
郭奎在马上向赫赛儿与歆间见过礼后,转向赫赫道:
“大王,我等即刻动身吧?”
赫赫不答,却向歆间斥道:“歆强与歆盛何在?”
歆间看了看赫赛儿。
赫赛儿道:“还有些族人在下山的路上,我让歆家兄弟把他们集结齐整,然后来追我们,随后就到!”
赫赫面色略微缓和,道:“很久没有让全族的人一同上阵了,松松垮垮,成什么样子!”
她看了看队伍,道:“多数的人都到了。郭都尉,头前带路!”
郭奎听到身旁人的翻译后,道:“遵命!”言罢,催马启程。
赫赫命歆间率人紧跟着郭奎,自己则同亲兵居于正中,而令赫赛儿断后。
郑异暗自摇头,这赫赫虽然身经百战,勇猛狠辣,却多为偷袭闪击,但若大规模带兵作战,明显谋略不足,治军无方,既未遣派探马去察看四周动静,也没有命人紧紧看住郭奎等人,真是利欲熏心之下,失了方寸。
前队人马越走越快,尤其是东方露白后,能够看清道路,索性纵马飞奔了起来。
赫赫见状,传令赶紧跟上,大军驰骋在万里无垠的草原上,卷起的滚滚风尘不住扬向天际。
过了午时,她见前面队伍还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反而愈发疾驰,连忙派人过去传令给郭奎与歆间,让全军停下来歇息,补水进食。
可行军速度实在太快,先后派人三次传话,都未见回复。
她回头眺望,但见尘土飞扬中,前、中、后三军已经完全脱节,空旷的野地之中,白山游骑散落得到处都是,所有人只顾低头策马狂奔,却都不知道去往何方?
眼见周边景色开始朦胧,泛起一片浮白,她终于有了一丝不祥的感觉,勒住了战马,吼道:“所与人,都停下来!”
万马奔腾中,前队冲锋驰骋,后队纷至沓来,谁人能听到她的吼声。她勃然大怒,再次尖声吼道:“都快停下来!”
她叫得筋疲力尽,却依然无人理睬。这是她自上白山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望着自己带来的乌桓人马冲进正在涂墨的昏暗天色之中。
天地之间一片混沌,狂奔的人群中,已经分不清了谁是大王,谁是兵士;冲向哪里,何时停下,也没有人知道。
她的心中终于袭来一阵恐惧感,也知道了什么是无奈!这一生,她对人的沟通方式就是吼叫、怒斥、责骂与杀戮,强人所难,逼人屈服,让人震怖颤抖!
眼下,当所有这一切都无法奏效时,她顿时失去了主张,没有了智慧,变得束手无策,只能任由这些人奔到筋疲力尽,连人带马无力继续前行一步时,再重新整顿吧。
她有些后悔,没有听郝赛儿的建议,留下一些人马在山上,有备无患;她也有些懊恼,盲目轻信了这个来去匆匆的郭奎,只见过两次,仅凭他的三言两语,便将苦心经营多年的白山人马尽数带了出来,陷入在这数千年来不知埋葬了多少勇士豪杰的战马黄沙的杀戮场中,将全族人的命运悉数赌上,就此成为他人案板之上的鱼肉。
但一想到萧着许下的那厚重赏金,她立刻又看到了无限光明,万一这次豪赌成功了呢?毕竟,与萧着无冤无仇,他绝不会无缘无故的设下埋伏来坑杀白山人马吧?更何况,赫赛儿还与他有那么多年的师徒之谊?事到如今,前方只有两条道,一条是布满财帛的金色大道,一条则是万丈深渊里的黑色不归之路。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切听天由命!
夜幕降下,上天对她的命运终于做出了最后的安排。
狂风大作中,四面八方涌现出了无数的黑影,呼啸着纵马奔驰而来,手中持着强弩,轻而易举便将早已困乏力竭的白山人马一个个射到在地,任意的屠杀。
这些黑影当中,冲在最前面的数人,装束比较奇特,与其他奔袭者完全不同,尽皆身穿质地柔软的黑色皮甲。
这些皮甲表面如同普通布制衣衫一般的轻便自如,内里却坚韧异常,竟能硬生生挡住白山乌桓强弩射出的矢箭,而且被射中或砍中时,不但刀枪不入,还不留下丝毫划痕印迹。
他们径直冲进白山乌桓骑兵的阵中,却根本不同围上前来的对手做过多纠缠,而是左冲右突,见到缝隙就钻了过去,绝不恋战,似乎只是专注于搜寻目标,并非杀敌。
终于,当他们来到她的近前时,停了下来,真正展现出强大的正面攻击能力,三下五除二如砍瓜切菜一般,很轻松的就将她的亲兵们杀得血肉横飞,身首异处。
当她看清楚为首之人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人更不多言,微笑着一挥手,她立时尝到了万箭攒心的剧痛。
这种苦痛,她曾经不知送给了多少人,其中很多人都与她无冤无仇,只是他们的财帛带来的祸端。如今,又轮到了她!
她放弃了希望,缓缓垂下眼皮,想再望向这个世界最后一眼,就彻底摆脱这一切苦难,尽管多数都是她带给别人的,但毕竟,也有别人反馈给她的。
然而,刹那之间,她面前的情景又发生了逆转,在攻击她的那几位黑甲人身后,又出现了一些人,拼命冲了过来,一阵砍杀,特别是其中一员年轻汉将,异常勇猛,动作矫捷,进退如风,出手似电,刀锋所向皆是刺破对手咽喉,恰是其身上的黑色皮甲所遮护不到的要害部位,一招致命,转瞬之间,对手就已闷声倒下两、三个人。余人见状,尽皆震怖,转身夺路奔逃。
她又燃起了希望,努力把眼睛睁开一条缝,但眼皮上鲜血不住滴落。在红色的视线中,她看到了女儿赫赛儿那噙着热泪的悲痛面庞,她看见了歆间那关切、悲愤的神情,但她强撑着向别处望去时,却再一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适才奋力搏杀那几个黑甲人的汉将,竟然是赫赛儿身边那位名叫穆姜的又聋又哑的美貌侍女,而且此刻还开口说了话,虽然听不懂在问什么,但却能听出来,竟然还是一个男子的嗓音。
她已无暇顾及这些,挣扎着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送出了最重要的一条信息!
“她说了什么?”郑异问道。
“她说袭击他的人,竟然是……”赫赛儿实在说不下去,低头掩面哽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