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异道:“你过去传我话,令他让开道,我等直接去龙庭践行与栾提蒲奴单于之约。我素来就不相信匈奴有什么和谈诚意,只是陛下尚抱有两国友好相处之幻想。今如果将我等斩杀在此,正好证实我先前之所料,坚定大汉与匈奴决战之心!更何况,他,左贤王栾提东,就根本没有斩杀汉使、毁约开战的胆量!”
甘英道:“这样直截了当,不怕激怒他吗?”
郑异道:“尽管照我原话去说便是。”
甘英无奈,纵马过去,一字不漏的说给了栾提东。
栾提东眉毛倒竖,当即纵马奔了过来,旁侧众将紧随其后。
郑异见状,径直策马迎上前去,卫戎也跟了过去,须卜河、丘林游、甘英等人俱皆大惊失色。
两人正面相遇,栾提东身边的众将把郑异围在中间。
须卜河道:“郑司马可否再重新考虑一下适才所言?此刻改过,还来得及!”
郑异仰天大笑,道:“过,什么过?我何过之有?有过的乃是此人。”说着,左手指向栾提东,道:
“是他,要毁约背信。若说改过,唯他有过可改!”
栾提东忙问郑异究竟在说什么。
卫戎见须卜河不敢直言,遂朗声又把郑异所言一字一句翻给了栾提东。
出乎多数人所料的是,栾提东闻言沉静了片刻,望着郑异,忽然一阵大笑,接着又说了几句匈奴话。
须卜河面色方才缓和过来,忙道:“左贤王佩服你的胆略与才智,他此前还没从兄弟栾提南阵亡的悲痛中缓过劲来。现在方才清醒,想与你成为好朋友。”
郑异道:“我不知道他说的这个好朋友如何理解,但为友者,须先道相同。在此之前,还是一同齐心协力处置好和亲的事吧!”
须卜河当即向栾提东转述了郑异之意,栾提东又与他说了半天,这边卫戎早已翻译给郑异,道:
“他说在去龙庭的路上将会向你讲一些匈奴的事情,而且此行没有必要去那么多汉军,他这是好意提醒你;至于公主,他也可以不见。”
郑异想了想,道:“那就告诉他,汉军北行人数可以缩减至百人以下,但未见到栾提蒲奴单于之前,任何匈奴人不得接近公主及她的车乘。”
那边须卜河也听见郑异所说,迅速又翻译给了栾提东。
栾提东大喜,当即吩咐下去,点齐两千匈奴铁骑随他一同护送公主前去龙庭。
郑异也在随从中精选出九十名汉军,一起北行,余者尽回五原。接下来的行军序列,与塞内时正好反过来,栾提东率匈奴军在前,中间是郑异与公主等一行,后面则是须卜河、丘林游与余下的匈奴军。
由于公主乘坐辎车,不宜过度颠簸,故此行进速度较之郑异上次来时就要缓慢许多。
路上走了数日,四下里仍是正在融化着积雪的无尽荒野,黑一块,白一块,寒气直冒,而且白天的阳光虽然在不遗余力的拓展着黑色土地,但丝毫不见变暖的夜间,又将其重新冻回了白茫茫一片冰霜。
越向北,冬季的顽强与暴烈就体现得愈发淋漓尽致,动辄就突然驱除了傍晚的余韵,直接引入寒冷刻骨的暗夜。
一日,风沙大作,突然遮天蔽日,人和马均都寸步难行,栾提东下令就地安营,饶是那些对这种天气早已习以为常的匈奴勇士,这次也连续努力了数回才得以把营盘扎下来。
郑异挑选出一座挡风的厚实大帐,点起三堆篝火,见帐内暖和起来后,当即退了出来,命人去将公主与两名随行宫女请来取暖歇息,自己则继续“便宜行事”,带着卫戎、甘英钻进了旁边的帐篷。
栾提东每日都亲自率人在沿途狩猎,并将打来的新鲜肉食烤到半熟后,遣人送给郑异等人,连同几皮囊的匈奴烈酒。
起初,郑异等人都还不太习惯,但见卫戎喜不自胜,喝得兴致盎然,遂跟着试探品尝,果然入腹后暖意顿生,确属驱寒上佳之品,但就是味道太烈,极易上头,不能多饮。
今日,与往常一样,公主她们继续食用从京师带来的膳食,而郑异他们则等着栾提东的野味。
可这次,野味没来,须卜河倒来了。他是奉栾提东之命来请郑异的,并要求带上甘英。
郑异问他何事,须卜河却也不清楚,猜测可能是龙庭有事,最近不时有栾提东此前派往龙庭的耳目回来,但每次都是单独相见。
郑异思忖片刻,随即带上甘英跟随须卜河出得大帐,冒着狂吼怒号的风沙来到栾提东的大帐。
栾提东正在篝火旁烧烤着羊腿独饮,见到郑异后,当即让他坐在身侧,拿起地上的一支羊腿,将手中的尖刀递过去,道:
“现在喜欢烧烤肉食了吧?”
须卜河刚开口翻译,栾提东便冲着他喝道:“你,暂且出去,回到你的大帐,有事我命人去叫你。”
须卜河尴尬的看了看郑异,便躬身退下。
甘英见状,连忙起身,忽又一转念,假如自己也退下,他二人又当如何交流?
“你可以留下!”栾提东对着他道。
郑异示意让他坐下,用手中的刀子把羊腿切成数片,放在火上翻烤,不多时便有羊油不断滴下,接着颜色逐渐变得金黄,就递给了他两片。
“很好!这么短短几天,就会烤肉了!”栾提东赞道,“但是今天我没有出去狩猎,所以才宰了羊。”
甘英从郑异手中取过刀子,边翻译边烤着羊腿,郑异则一边啃着羊腿,一边望着面前跳动的火苗,等着栾提东的下文。
栾提东拿起一个皮囊,道:“这烈酒,你们汉人喝不惯,我就不勉强了!”说着,自己则仰头喝了一大口,道:
“知道我请你来,有什么事么?”
郑异摇了摇头。
栾提东也凝视着眼前的篝火,缓缓道:“几天之内,或许就是我们到达的那一天,龙庭可能要有大事发生。”
“什么大事?”郑异问道。
“匈奴的大单于可能要易主换人了!”
“那得恭喜你呀,作为左贤王,你不是储君吗?不过,老单于在位数十年,上次在龙庭见到他,还是精神矍铄,眼下不到半年时光,却为何会突然传位呢?这也不符匈奴国的习制啊?”
“习制!习制不就是人定的吗?再说,匈奴国又有什么惯例?原来是兄终弟及,如今不也被我父王亲手给毁了吗?才又分出来一个南匈奴!”栾提东道。
“依你之意,莫非有人竟在觊觎着这单于之位?”
“不错,而且还不止一个人!”栾提东烦闷的说道。
郑异一愣,心下立时雪亮,知他所指之人乃是栾提北,本来没见过栾提西,但适才听他如此一说,自是也在所指之列。
“我自从龙庭出来,就一直没有见到过父王。刚才,你说上次出使龙庭见到他时,身体还很好?”
“是啊!面色红润,声音洪亮。再说,身体要不好,能提出与大汉和亲吗?”
“那你也见到栾提北,我的四王弟了?”
“见到了。”
“他对和亲是什么态度,同意还是反对?”栾提东道。
“既不同意,也不反对。”
“那是什么态度?”栾提东有些不解。
“而是赞成。”郑异道。
“这就对了!”栾提东一拍大腿。
“为什么这就对了?老单于给大汉的提议,他难道竟敢反对不成?”这次提问之人,又换成了郑异。
“既然你能经得住我那日故意的为难,不怕被当众砍头,就意味着你是一条好汉,我们眼中的强者,值得信赖。所以,我就把匈奴的实情告诉给你。”
栾提东又喝了一大口酒,不待郑异听完甘英的翻译,就已继续道:“老单于之所以要杀掉栾提森,废掉兄终弟及制,不惜逼反了栾提比,就是因为看到他这四个孙子,也就是我们弟兄四人,个个都有自己的本领,且都具有壮大匈奴的雄心壮志!”
郑异闻言,缓缓停止了翻烤羊腿,聚精会神的听他往下说。
“老单于担心如果栾提森继承了单于之位,而我们兄弟几个又都是不甘久居人下之人,势必水火不容。与其将来等栾提森名正言顺的以单于名义发号施令,把我们杀了,不如现在他就以单于的名义提前动手,为我们兄弟几个提前铲除后患!”
郑异点了点头,道:“难怪匈奴能与中兴之后的大汉分庭抗礼,真是杀伐决断,果有一代雄主之风。”
“不错!但是,他也忽视了一点,就是既然我们兄弟四个都是胸怀大志之人,但单于之位只有一个,此事又当如何解决?于是,我父王又恢复了兄终弟及制度,立我为左贤王的储君。”
郑异道:“他在世时,身体壮实,此事毫无担忧之处,且可以充分让你们兄弟四人握成一支坚不可摧的铁拳,横扫四方。但是,他若心有余而力不足时,这支铁拳可就散了,不仅仅是互相不服,而且还会自相攻击。莫非眼下,他的身体竟然有甚不适?”
“正是!”栾提东望着他,露出赞许之意,道:“真又被你言中了!龙庭传来消息,自我二弟左谷蠡王栾提南战死在云中的消息传至龙庭,父王如遇晴天霹雳,当场倒地,一病不起。”
“此事,阙廷亦曾预判到,但后来龙庭另派须卜河前来出使京师,声称老单于并未放在心上,反而为栾提南偷袭汉塞之事向陛下道歉,并再次强调,和亲之事不变。故此,郑某才方有此行。”
“本王正是为此事而来。”栾提东道,“数日来,每日都有从龙庭的耳目来给传递我消息,眼下那里的实情是,父王已经卧床许久,不能下地,更无法理政。现在龙庭之事,全部由四弟栾提北以单于名义行使大权,他现在就是真正的单于。”
“故此,你就提前赶到我们前往龙庭的必经之路五原,来等我们?”郑异问道。
“正是!”栾提东道。
“却是为何?我等本就区区三百多人,还被你勒令留下大部分在五原,也无法护你登上大位。你对我说这些,又有何用?”
“我本自有打算,但听须卜河说起你在龙庭的事,觉得你才智过人,又是大汉要员,我等牧族在没有炭火的情况下在龙庭那极寒之地熬过一夜,都已是非常罕见,而你竟能在冰冷至极的比鞮湖上硬生生挺过一宿,足见是何等的坚忍不拔。若能得你相助,帮我登上单于大位,本王又岂能不感恩戴德?则汉匈两家,必能化干戈为玉帛,才可真正永结世代之好!”
“此事须容我三思。”郑异道,“那公主呢?你原来的打算与她有关吧?”
“是,什么事果真都瞒不过你。”栾提东道,“然而,你有没有想过,到了龙庭,一旦父王有个意外,汉家的那位公主怎么办?”
“你的意思是谁做单于,谁娶公主,与大汉和亲,也就有了大汉这个强援?”郑异道。
“真是厉害。”栾提东翘指赞道。
“此外,你担心到了龙庭,被栾提北近水楼台,捷足先登,从而危及你继承单于之位?”
“正是!”
“故此,你才先下手为强,把我等控制在手中,以便确保大汉支持。而且,你以为公主已经是囊中之物,故此才提出要先见一见。那为何又要将进入匈奴境内的汉军减少到百人呢?难道就是为了易于控制我们吗?”
“这只是原因之一,你们的人少,我带到龙庭的人也就可以相应少了许多,这样不容易引起栾提北的警觉,从而不至于一到地方,就被他当场扣押。毕竟,父王还在世上。”
“这样,他在明处,你在暗处,然后根据情况,再见机行事;能顺利上位,那是做好;如果不能,就只能兵戎相见。但是,大汉公主,必须要牢牢把控在手上。”
“正是!我已经不知道说你什么好了?”
“你与我说这些,就是为到了龙庭栾提北的面前,用大汉的光环引开他的注意力,以便让他瞧不破你的真实意图吧?”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愿不愿意帮我成事?”栾提东两道目光突然明亮起来,如闪电一般的射到郑异的面上。
郑异道:“如此天大之事,若现在就给出答复,那就是敷衍搪塞;反正一时半刻也到不了龙庭,且给我几日思量一下,如何?”
“可以!但,若是不同意,则就早些告知本王。”
回到营帐,卫戎仍在里面烤火取暖。
甘英问道:“左贤王如此轻易放我等回来,难道不怕把他的计谋泄露出去?”
郑异道:“如何泄露?又泄露给谁?这里冰天雪地,周围皆是他的甲士,如何能出得去?即便出去,他知道栾提北在龙庭曾差点置我于死地,岂能再去龙庭告密?”
甘英、卫戎齐声道:“竟有此事?栾提北为何要加害郑司马?”
郑异摆了摆手,道:“此事已经过去,再也休提。不过,这栾提东左贤王明知此事,却不道破,显然不是有勇无谋的碌碌平庸之辈,只是他此番仅带两千人回龙庭,却是一个大败招。”
“为何?”甘英问道。
“匈奴人素以强者为雄,并不讲道理是非。假若栾提东尽起手下兵马,定可击败栾提北,无论从实力上,还是号召力,他都占有明显优势。但这次身为主将,擅自离开部众,意在出其不意,以奇取胜,只怕打错了算盘。殊不知,他这次北行,无异于倒持干戈,授人以柄。把自己送到了栾提北的手上,主动成为鱼肉,而拱手让栾提北成为了刀俎,焉能不败?以我对栾提北的判断,此人阴冷无情,心术极深。栾提东此举,正好中了他的下怀。只怕到不了龙庭,他不是身首异处,就是兵败逃亡。”
甘英道:“如此说来,那栾提北更加狡诈毒辣,我等焉能坐视栾提东自投罗网?”
郑异道:“此二人皆为虎狼之辈,若两人分出高下,无论谁即了单于大位,都非大汉子民之福。”
甘英道:“那以郑司马之意,是任他们虎狼相争,两败俱伤?”
郑异道:“将来只怕便宜了那个栾提西,但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然而,下面如何行事,先须遵从公主意愿,再做计较。我此刻就去面见公主,趁你等在此等候之时,甘英可把适才栾提东所言之事,向卫戎讲述一下。”
说完,郑异起身,推帘出去,顶着寒风,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公主帐外。
“公主可曾休息?”他朗声说道。
“何人在帐外说话?”帐内传来了穆姜的声音。
“越骑司马郑异!”
“公主令你便宜行事。”
“此刻有急事相禀,着实没有办法再继续便宜行事。”郑异道。
“那就明日再禀吧!”媛姜道。
郑异一听,心下着急,索性推开门帘,径直迈步进入帐内。
里面传来穆姜与媛姜的惊呼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