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虑道:“莫非你上次未能去成幽州,心有不甘?”
郑异笑道:“真是聪明睿智。眼下,丘林游还在京师候命,我走不开,但幽州之事甚是放心不下。故此,想烦劳你代为走一趟。”
田虑道:“郑司马派遣,必无小事,但请吩咐。只是我有一事不明,一直悬在心中,想先请教明白,免得日后闹心。”
“何事?”
“就是那日令我与卫戎中途拦截信使之事。你何以知晓须卜水必定会遣人前往北匈奴?”田虑问道。
“那日,须卜水斩杀丘林游之意甚为坚决,即便在栾提苏单于面前亦是如此,足见平日里他在族中说一不二,众人对其言听计从,不料却被廉郡守当众强行阻止,明显怏怏不快。此类谋士,最忌者,即为此也!况且,他未能阻止住大汉与北匈奴修好,必觉南匈奴已是岌岌可危,自然萌生异志。这种事在此之前,时有发生,故此不得不防。”
井然听得满头雾水,郑异遂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他讲述了一遍,方才清楚所以然。
井然与田虑走后,一连数日,郑异都闭门在家。
除了井然,其他客人一概不见,直到一日,来了一位不得不见的人,他才不得不见。那就是明帝身边的中常侍,前来通知他入宫觐见。
当郑异步入云台殿时,明帝与赵熹、宋均、邢穆等重臣已在议事。
太尉赵熹对郑异道:“适才,我等与陛下商议过,度辽大营一事,已经定下,擢升云中郡都尉吴棠为度辽将军,令其尽快赶往五原,并从京师五校营抽出一千名突骑,编入度辽大营;此外,阙廷颁布诏令,天下死囚愿前往度辽大营充作戌卒守边者,可免死罪,视同普通边塞汉军将士。”
郑异道:“陛下明鉴,度辽大营举足轻重,如此一来,北境便多了一道抵御匈患的稳固门户。”
邢穆道:“另有一事,或许要出乎郑司马意料。”
“不知所言何事?”
“昨日,北匈奴又遣派一位名叫须卜河的匈奴使臣来到京师,申明前番云中郡前的那次汉匈大战,乃是匈奴左谷蠡王栾提南不服龙庭命令,私自率军挑衅所引发,命丧当场,系其咎由自取,并正式为此代表栾提蒲奴单于向大汉陛下道歉。同时,希望不要对此前所议的和亲、互市之事,有任何不良影响。”邢穆道。
郑异听完,转向明帝道:“对匈奴的这个声明,不知陛下何意?”
“陛下之意是鉴于匈奴一再表达诚意,大汉不可出尔反尔,既然迟早都要践行承诺,与其晚行,索性不如早行。”邢穆道。
“不可!”郑异刚将这二字脱口而出,便觉不妥,但话已说出,自是不可挽回,就听明帝道:
“此乃朕同三府、邢令、井大夫合议过之事,郑卿竟觉不妥?”
“正是!”郑异从来不喜懊悔,索性就此直抒胸臆。
“却是为何?”明帝问道,众臣也一起望向郑异。
郑异道:“臣始终认为北匈奴一再提议和亲、互市,乃是一石二鸟之计。其目的不外乎还是想离间南匈奴与大汉的关系,并绝了西域三十六国对大汉之念,坚定他们对北匈奴的仰赖之心。同时,大张旗鼓宣扬与大汉和亲,炫耀给周边的邻居和敌人看,让西域诸国中欲归化大汉者狐疑犹豫,局促不安,而使那些怀念中原故土的人对大汉彻底绝望。前番,我一到北匈奴龙庭,他们便怠慢无礼,倨傲自大。如今要送公主出塞完婚,匈奴人定会自以为诡计得逞,他们大臣中的持异议者更不敢再言。如果真到了这一步,南匈奴龙庭势必动摇不安,乌桓必生背离之心,而南匈奴又久居汉境之内,熟知地理人情,一旦背叛滋乱,立刻就会变成尾大不掉的边害。幸亏,陛下英明,同意设立度辽将军,以扬威北方,形势尚可稳住,但和亲之举,臣仍是以为万万不可。”
“如此说来,莫非世间众人皆醉,唯卿一人独醒?”明帝冷笑道,怫然不悦。
“倘若公主出塞,不仅正中匈奴下怀,而且会令不明陛下苦衷的朝臣深感耻辱,反对之声必将一浪高过一浪,举国群情激奋之下,若再被人趁机加以利用,只怕陛下就将被置于风口浪尖之上啊!”
“此乃朕与几位重臣反复磋商、深思熟虑之后方做出的决策,难道竟不如你一人所见?既然你如此自以为是,朕就赐你一个展露才华的良机。这次送公主出塞前往北匈奴龙庭的使臣,非你郑异莫属,以免埋怨朕不识人才!”
“陛下!”郑异大惊,道:“臣此前奉命出使北匈奴,到了龙庭后,单于栾提蒲奴令臣行大礼跪拜,但臣坚持不允,为此单于愤恨不已,还派兵将臣围困,逼迫臣屈服。如今,若再让臣去龙庭,必遭他二次凌辱。臣真是不忍持着大汉使节对着身穿毛裘的异族叩拜。此次,一旦他们要用强再逼臣跪拜,那必将有损大汉尊严!”
“之前为何不见你提及此事?”明帝道,“显然是为不想再往匈奴所编造的托辞。越是如此,朕的决心就越加坚定,此行出使,绝不另派他人,非你郑异莫属!朕倒要看看你适才在云台殿上大庭广众下对朕之所言,究竟是真还是假。”
五原城南近郊,一支汉、匈混合的队伍浩浩荡荡的行进在一望无垠的荒野上。说是荒野,实际上却是只“荒”不“野”,四周到处都是正化着冻的雪地,一片苍茫中现出了越来越多的点点块块的黑斑。
他们从京师洛阳已经出来二十多天了。
“春季已到,阳光普照,但似乎却比上次来反而更为寒冷了。”郑异向丘林游说道,口中不时吐着白气,脚下松动变软的土地被漫长车队的马蹄踏拓得碎裂泥泞,不时发出“咯吱”之声。
丘林游道:“在我看来,冬天并不是最冷的时候,真正的严寒,就是现在!”
“你这样一说,我还真觉得前方吹来的冷风越来越刮面刺骨了。”
“要是受不了,你就是躲进马车里去,像你们的公主一样。我是匈奴人,就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比这还要冷得多的天气,都见过。”丘林游笑道,说着又回头看了看漫长的车队。
他带来的匈奴亲兵在队列最前,毛裘皮甲,人高马大。
后面是大汉的羽林军,棕红的盔甲,炫目的长戟,绛色的汉旗,整齐划一的队形。
接着则是关雎公主的辎车,雍容华丽,宽敞精美。
最后,又是羽林军马队与一辆辆满载嫁妆与财帛的辎车。
“你们的公主真是尊贵神秘。直到现在,我这个代表单于不远万里前来迎亲的使臣,竟然都没有见到她的尊容。”丘林游笑道。
别说他,即便是郑异,此刻在脑海中她的模样都已经非常模糊了,只要一想到她,就觉得冷飕飕,寒意袭人,特别在此冰霜雪地之上,更不宜多想。
更何况,之前曾在东宫见过两次面,但当时都是匆匆忙忙,心事满怀,又在俯首施礼,故无暇也无心细看。
但自一同从京师出发后,作为此行一干人的总管,他曾求见数次,以便安排她的衣食冷暖以及商讨进入匈奴之后诸事,但每当她随行的贴身宫女穆姜与媛姜请示过后,总是回复同样一句话:
“公主正在休息,吩咐郑司马可便宜行事!”
郑异只道她远嫁异族他国,别离故土,此生恐再难返回,一路悲楚忧郁,故就不再前来打扰。
眼看临近边郡五原,城上汉旗已清晰可见,郑异遂吩咐就地安营,身边的丘林游、卫戎、甘英等人就各自去扎营帐了。
郑异亦安顿下来,刚生好篝火,度辽将军吴棠就带着亲兵出城来访了。
二人见过礼后,郑异道:“将军何以在五原城中,度辽大营不是设在北面的曼柏么?”
吴棠道:“不错!曼柏之地适于屯田驻军,既可侦视外族,又能自给自足,但在此之前,须当修建营垒,而所需之物,还需在五原郡中筹措。”
“明白了!”郑异道。
吴棠又道:“我知道郑司马之所以决定在城外过夜,是因为随行队伍中有一些匈奴军人,不便让他们看到我大汉修建度辽大营的迹象,以免节外生枝。但是让公主的千金之体在这荒野之中露宿,未免就太委屈了。城中已安排好堂舍,就让她入内安歇吧!”
郑异道:“不知她是否愿意,且派人先去问问。”接着就吩咐身边的亲兵,前往公主处禀告。
关雎公主乃是明帝亲妹,衣食住行俱都非同小可,吴棠见他竟如此随意,甚至漫不经心,颇感诧异。
却听郑异道:“自上次云中一战,击毙敌酋栾提南,近来对面的匈奴可有什么异常举动?”
吴棠道:“起先没有,但昨日起,东面源源不断来了的无数匈奴铁骑,起初以为只是路过,后来竟在城北的旷野上扎下大营,停驻不走了。”
“可知他们从何而来?是谁领军?此行又有何意图?”
“起初他们经过云中时,廉郡守判断,应当是栾提东所部,至于为何突然从东线返回,有两种可能:其一,为其弟栾提南复仇;其二,奉命回龙庭。但他们并没在云中逗留而径直来到五原扎营,又恰逢你等到来,现在看来,应该还有第三种可能,就是前来迎接公主一道回龙庭。”
“他们若来迎接公主,自会派人前来通禀。”郑异道,“但为了迎接公主,而罢战撤兵,似乎有些说不通。我想知道的,是他们在东线战况究竟如何?”
吴棠道:“据探报,他们与渔阳太守公孙弘的突骑进行了一场血战,未能取胜,随即撤回。”
“千里迢迢奔袭,一战不胜就退了回来,这可不像匈奴铁骑的风格啊?必定另有原因。”郑异道。
“郑司马,关雎公主请吴将军过去,要当面问话。”一名汉军入帐禀道,正是适才郑异派到公主处请示的那名亲兵。
“竟有此事?”郑异闻言一愣,实在出乎他之所料,当即起身,领着吴棠前往公主营帐,尚未到得近前,就见穆姜从内趋步迎出,躬身道:“吴将军请入帐。”
郑异亦欲紧随其后入内,一旁的媛姜却拦住道:
“公主说了,郑司马可依旧自己便宜行事!”
饶是郑异如此博雅深谋,却始终参悟不透这个“便宜行事”究竟何意?无奈之下,只得站在帐外等候,时辰不大,吴棠便从帐内出来,急道:
“公主不愿入城居住,坚持要在此过夜。如何是好?”
郑异道:“一路同行,每日我都派人前去问候,均称‘她帐内篝火齐备,温暖如春。’故此,应当无事。”
吴棠奇道:“派人过去?不是郑司马自己亲自照料?”
“啊!”郑异顿了顿,道:“开始过去几次,后来一忙,就改派亲兵过去了。”
二人刚回到郑异营帐,就有一名度辽大营的官吏从城内骑快马赶来禀报:
“匈奴左贤王栾提东派使者前来拜见吴将军,称有要事相商。”
吴棠起身欲要告辞,郑异连忙伸手一拦,道:
“把匈奴来使带到此处来!”
吴棠立即会意,冲着那位官吏点了点头,道:“就照郑司马所说行事。”
郑异又吩咐亲兵,去把须卜河、丘林游、卫戎、甘英都请过来,并同吴棠相互引荐。
五人还没说几句话,那匈奴使者便来到了郑异大帐,见到帐内竟还有两位匈奴人,不禁一愣。
须卜河走上前,用匈奴语同他聊了几句。
那人立刻向须卜河见礼,然后昂首望向郑异等人,大声道:
“我是匈奴国左贤王栾提东的使者,专程前来协商迎接大汉关雎公主进入匈奴国境内一事!”
须卜河翻译成汉语之后,又同他交谈了片刻,然后用汉语道:
“栾提东左贤王明天早上将列队相迎,然后亲自一路护送公主回龙庭!”
吴棠道:“那就让他们明早在五原城北二十里等候,我汉军亦列队相送。”
须卜河对丘林游道:“那就有劳你与来使先回去,见到左贤王,把这边的情况告诉他,以便明早两方顺利交接。”
东方破晓,金黄的阳光虽然微弱,但会同凛凛的寒风,却足以让遍插在五原城上的那些赤红汉旗焰焰飞舞起来,远远望去,如同一团红色浓云笼罩着城头。
北城大门被轰隆隆推到两侧,一队队汉军骑兵从城内涌出,迅速在城下排成整齐阵列,刀光耀眼,在冰冷的冬季里更加显得寒气森森。
随后在繁杂的马蹄声中,不时有车驾缓缓自内而出。
吴棠立在城楼之上,挥着大手向北去的汉人们送行,虽然此行的目的是和亲,本是国与国之间的喜庆大事,但昨晚郑异的言谈话语之间,流露出的却是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之情。
他极目遥望,对面的匈奴大营绵延足有数十里,颇有气势,里面毛裘甲衣的铁骑们亦早已严阵以待,他们静静的坐在马上,所列成的数个方阵如同补丁一样贴在无边无际的白雪与黑土相间的旷野之中。
这些彪悍人群脚下的黑土地,虽然一年四季多数时间都是白茫茫一片,但真正浇灌和滋润它的,却并不是这些雪水,而是鲜血。
他们世代狩猎畜牧,整日与野兽殊死相搏,同牛马角逐为生,同时也生就了近乎于野兽的残忍与无畏,以及牛马般健壮发达的肌肉与骨骼。
他们脑中没有孔孟之道的仁义礼智信,只有强者为王的暴虐与凶残。
他们骑术高超,马力便是自己的脚力,来无影去无踪,机动灵活。
他们射术精湛,呼啸一声,弓弦一松,敌人便倒在百步之外。
他们的习性与鲜卑、乌桓非常相似。
北方寒冷的天气、空旷的荒野、草原上的牛羊等家畜以及山中的飞禽走兽,决定了他们的生存方式,并铸就了他们的集体人格。
郑异的队伍打着飘扬招展的汉旗迎风向他们行去,形成了一条笔直的红色长线,如同一支箭簇射入一个盾牌似的棕黑色匈奴方阵。
前面密密麻麻的匈奴骑兵队列的正中,树着一面王旗,旗下有数名匈奴高级将领策马而立。
郑异一眼就认出居中的栾提东,因为他曾见过他的孪生兄弟栾提南,二人一模一样。
栾提东亦是一动不动,望着汉军车队,手一招,旁边的须卜河纵马跑上前来,道:
“郑司马,左贤王让我前来传话,他有两个提议,一个是要先见一下关雎公主;另一个则是,汉军进入匈奴境内的随行人员不得超过百人。”
郑异闻言,冷冷的道:“那烦劳你去转告他,这两个提议我们都不能接受。此次和亲,乃是栾提蒲奴大单于与大汉陛下议定之事,与旁人无关。”
须卜河劝道:“郑司马,栾提东是匈奴的左贤王,下任单于,如此直言相见,是否妥当,还请三思而行啊!”
郑异道:“他所言二事,断然不可接受。且照我所说,过去回复他吧!”
须卜河调转马头,策马到了栾提东面前,说了几句,但那栾提东怒目圆睁,当即手按佩刀,望向郑异,便欲放亲自马过来,而须卜河赶紧不住解劝。
甘英向前带了几步马,道:“栾提东说要是接受他的条件,就继续和亲;否则,当即斩杀汉使,重新列阵,与大汉接着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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