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羽道:“马援将军病逝后,此事方才传出,虽不知真假,但卫某看来,断无可能。”
“为何?”郑异问道。
“伏波将军素来淡泊名利,治军严明。我跟他征战四方,从未见其劫掠过民财,更何况还是在万里之外的骆越之地?恰恰相反,他在岭南每收复一郡,都安抚当地民众,令军士穿渠引水,灌溉田亩,劝农耕种。如此之人,岂会搜刮珠宝,中饱私囊?”
郑异点了点头,道:“那武陵之战呢?又有传闻说他坑害士卒,贪功冒进,以至于陷入壶头绝境,每日营中死者甚众!”
卫羽长叹了一口气,道:“此事甚为蹊跷,我也有多处不解,只能就所见所闻,试而言之。”
井然道:“但讲无妨!”
卫羽道:“大军初到武陵之时,战况甚为顺利,但不知为何忽然停止追击残敌,就地结营,驻足不前。直到月余之后,方才继续起兵进击,沿江而上,行至壶头时突遇天降暑气,酷热无比,以至困在江边。将士中暑无数,军中疫病盛行,我也不幸染上,被抬回附近重镇长沙郡医治,痊愈后就此退出伏波军。”
郑异道:“卫壮士之意是,正是因为这莫名其妙的一个月的耽搁,以至赶上暑疫,最终贻误了战机?”
“正是!”
郑异又道:“想必你是听闻伏波将军殉国后印绶却被陛下收缴,方才退出军中的吧?”
卫羽微微颔首,道:“适才公子提及吕种,他是军中司马,应当知晓内情。只是昨晚偶遇,竟如同换了一人,变得谨小慎微,患得患失,令我倍感失望。”
井然道:“昨晚你见到了吕种?”
卫羽道:“不错,我独自去十五酒坊喝酒解闷,先遇到了沂王和檀方,恰巧吕种也来了。”
“如此热闹,说来听听?”郑异笑道。
“此事说来话长。”卫羽道,“为小侯爷在东市口被洛阳府拦截之事,信阳侯与绵蛮侯闹到了陛下面前,要讨个公道。”
郑异与井然对视一眼,然后一同望向卫羽。
“陛下亲自到洛阳狱,审问人犯,查明案情后,处斩了那细阳巨寇马成,然后将膝下最幼的蠡懿公主许配给了阴枫。”卫羽道。
“陛下真是用心良苦,蠡懿公主乃是郭后所生,嫁给阴枫,这是让阴、郭两家化干戈为玉帛啊!”井然叹道。
“可小侯爷不愿意,又哭又闹,昨日背着信阳侯,竟勒令我等一干人随他又去了城西谢府。”卫羽道。
“还是对谢滴珠不死心啊!”井然道。
“正是!洛阳令虞延也早已预料到此事,于是派遣府丞邢馥与府尉檀方率领官差在谢府保护。檀方原本是细阳亭长,因为此案立功,便被留在洛阳府担任府尉。”卫羽道。
“虽未成婚,但阴枫此时已是帝婿身份,竟还敢胡作非为?去谢家再遇到洛阳府官吏,不怕传到宫中,引起陛下龙颜震怒?”井然道。
“信阳侯机智百变,深得陛下信任,但就此一个弱点,对阴枫放滥骄溢,以至莫能禁御。”卫羽道,“不过,在谢滴珠这件事上,小侯爷倒也是用了心了。他先让人打探,听说沂王时常去谢府,随后淮王也跟着登门,所以就一直隐忍不发。”
“沂王、淮王?登门谢府?”井然疑道。
“那谢滴珠姿容绝世,二王还不是与小侯爷一般心思,为了她而去?”郑异笑道。
卫羽道:“不错!昨日,小侯爷听说沂王等人不在,才去登门。一进门,便与洛阳府的差役动起手来。”
“见面就动手,府丞邢馥莫非不在?”郑异道。
“邢馥不在,檀方在。我故意拖延时间,把檀方屡屡打倒,却不伤他。未等多久,沂王便赶来了,将信阳侯府的人驱出谢府。”
“你必是遭到小侯爷训斥,方才独自出来喝闷酒吧?”郑异道。
“是啊!所以没喝多少,沂王与檀方便来了,原来他们二人也不熟。”卫羽。
“沂王此人如何?”井然问道。
“原来不甚了解,但经昨晚一叙,方觉相见恨晚。”卫羽道,“他为人宽厚笃信,安仁弘义。对谢滴珠情深义重,但见檀方与谢滴珠才是珠联璧合,却毫不嫉恨,并不以势强压。”
“作为皇子,这倒是罕见。”井然道。
“不过,更令我吃惊的却是那檀方的经历。”卫羽道。
“檀方不是来自细阳么?”井然问道。
“正是!但他至细阳之前,竟然也在伏波军中。”
“竟有此事?”
“他家境贫寒,所以吃粮当兵,但在皖城平定善道教一战中,不幸被矢弩透胸而过,幸亏年轻力壮,得以大难不死。痊愈后,马援将军修书一封给细阳令虞延,他就此才回老家当上了亭长,侍奉老母。”卫羽道。
“被矢弩透胸而过?”郑异问道。
“不错!善道教首领既敢自称李广,自是射术惊人。所用矢弩,自然也不是寻常之物,名唤角端弓,劲道大,射程远。”
“角端弓?”郑异道,“卫壮士可曾见过此物?”
“只是听闻而已。”卫羽道。
“不知檀方可曾见过?”井然问道。
“他也没有,中箭后便当场昏厥。但胸前伤疤,甚是赫人,足有碗口大小,他特意解开衣襟,让我等观看。”卫羽道。
“吕种在旁,对此可曾说过什么?”井然道。
“一言不发,只顾自斟自饮。”卫羽道。
“那沂王可曾问及伏波将军之事?”郑异问道。
“岂能不问?而且还不止一次追问武陵之战的情况,但吕种就是顾左右而言他,避而不谈。所以,才令我十分失望。”卫羽叹道,“相比之下,沂王更显慷慨重义,真是相见恨晚,昨晚临别前他说很快就将归国,并力邀我去出任卫士令。”
“那你可曾应允?”井然道。
“若信阳侯能够放行,我自是欣然而去!”卫羽道。
卫羽走后,郑异赞道:“好一位清行出俗的义士!信阳侯慧眼识英雄,当初把他请来,必是费了不少周折。”
“正是因为他在,小侯爷才少闯了不少祸!”井然道,“不过,如今可不一样了,阴枫已被陛下钦点帝婿,如果再胡作非为,只怕连信阳侯都要连累啊!”
“信阳侯久在陛下身边,自是深知其中厉害,必有手段降服这个小魔头。”郑异道,“只是,久闻蠡懿公主也是蛮横骄纵,这二人一旦结为夫妻,委实祸福难料啊!”说着,他摇了摇头。
“如此说来,卫羽若随沂王归国,对他倒是幸事。毕竟沂王恭俭义让,二人性情相投。”井然道。
郑异不答,默然半晌,忽道:
“适才,卫羽提及射伤檀方的角端弓,这倒是一个重要线索。”
井然道:“你不便在京师露面。那明日,我就去见一见檀方。”
“檀方虽然身中箭伤,但也是所知甚少。”郑异道。
“我以为义道教李广箭法精准,或许正是那角端弓主人,而马援曾在此弓下侥幸逃生,在皖城时再此遇到那伤他之人,便临阵将其斩杀,所以此弓自此以后不再重现世上。”井然道。
“此说倒也不无道理。”郑异道,“不过,当务之急还要多关注太子,他刚入主东宫,求贤若渴,若误用别有用心之人,必将贻害无穷。井兄请勿再犹豫,此时前去辅佐正是时候,良机难得。”
一场罕见的暴雪把洛阳城银装素裹起来。郑异正在后院亭中兴致勃勃的观赏着漫天而降的鹅毛奇景,井然踏雪而来。
郑异望着他一身新装束,笑道:“多日不见,井兄果然今非昔比,竟从东宫驾着大雪来了?”
井然一边拍打着身上的雪花,一边道:“还不是受你所托,前去东宫效力?”
“太子其人如何?”
井然道:“厚重渊懿,道德博备,躬浮云之志,兼浩然之气。”
“难怪陛下要将大汉江山托付给他。”郑异道,“井兄出任何职?”
“太子率更令。”井然道,“你可知信阳侯这次一并向太子推荐的还有何人?”
郑异沉吟一下,道:“莫非是总管王康?”
“正是,出任太子家令。你何以知之?”
“井兄既然有此一问,必定是我所知晓之人,且出自信阳侯府;而太子认可者,唯有那日在东市口见过的王康而已。”郑异笑道。
“此外,还有一人,出任太子仆,却非信阳侯所举荐,只怕你就猜不到了。”
郑异又默思半晌,道:“其人或许能猜到,但举荐之人却难以断定。”
“何人?”
“洛阳府丞邢穆。”郑异道。
井然惊诧的望着他,目瞪口呆。
郑异笑道:“井兄之问本就不难。与王康之事同理,既是我所知晓之人,又为太子所认可,除了邢馥还有何人?但我更想知道,是何人所举荐。”
“淮王,举荐邢馥出任太子仆。”
郑异道:“淮王?”
“正是!而且淮王还举荐一人,满腹经纶,貌若美妇,太子面试过后,却让他去做了太子洗马。”说完,井然也忍不住莞尔一笑。
“那是何人?”
“被抢民女谢滴珠之兄,谢滟。”井然道。
“这谢家莫非就只有兄妹二人?”郑异奇道。
“不错,谢家是城西的大户,书香门第,祖上在前朝为官,因给王莽上书要求恢复汉制而被处斩,但幸好,没有株连九族,也没被抄家,由此才保住了这份家业。”井然道。
“那谢滴珠必然知书达理,才貌双全。难怪这么多王侯子弟为之倾倒。”郑异笑道,“不知淮王可曾推荐檀方?”
“这檀方更是神奇,如今已官居宫中骑都尉,难以一见。”
“细阳亭长、洛阳府丞、骑都尉,只用了短短数月,这可是开国以来的天大奇闻。如此要职,必非淮王所能左右,究竟是何人所举荐?”郑异道。
“蠡懿公主!”井然道。
“但檀方何以能与她结识,莫非公主也去了谢府?”郑异问道。
“不错!淮王把蠡懿公主领至谢府,而正在那里护卫的檀方一表人才,相貌出众。公主得知他只是一个府尉,当即声称阙廷屈才。不久,檀方果然去了宫中出任骑都尉。”
“这位淮王可是不简单啊!”郑异道。
“何出此言?檀方不是公主的门路才进入宫中吗?”井然不解。
“萍水相逢,淮王何以会推荐谢滟与邢馥入东宫?”郑异笑道。
“洛阳令虞延公正良直,从不私交权贵,邢馥任府丞已久,不得升迁,结识淮王,请托提携,倒也正常。但淮王与谢滟相识不久,却如此尽力举荐,却是令人不解。”井然道。
“所以,太子不便拂淮王的面子,令谢滟一个白面书生去出任太子洗马,而淮王只要他入阙廷,目的便已达成。”郑异道。
“此言何意?”
郑异笑道:“沂王与淮王为何常去谢府?”
井然道:“自是为谢滴珠而去。”
郑异道:“沂王宽厚仁义,爱花而不折花。但淮王就未必了。他初去谢府之时,府中有沂王、谢滟、谢滴珠、邢馥、檀方等人,如今,谢府中还剩几人?”
“你的意思是淮王有意把余人支走?”
“尤其是檀方,檀郎谢女天造地设,这便是蠡懿公主光临谢府的原因。”郑异道。
“可蠡懿公主不是已经与阴枫缔结婚约了吗?”
“毕竟尚未大婚,而且蠡懿公主也是骄纵狷急,必定不同意嫁入信阳侯府,如今往宫中调入一个骑都尉,陛下又岂能逆她之意?”
“信阳侯府?”井然忽想起一事,从袖中取出两件物事交给郑异,道:“你可见过此物?”
郑异接过来一看,是一对牛角,外观奇特,远较寻常牛角为大,摇了摇头,问道:“此物从何而来?”
“乃是信阳侯从一人身上搜得,却始终不知此为何物。”井然道。
“从何人身上搜得?又为何要搜此人,有什么可疑之处?”郑异问道。
“此事说来,还与吕种有关。那日,他去北宫面见诸王,原来只是讲述了其中一部分,后面还发生许多事,竟只字未提。”井然道。
“什么事?”
“吕种比武胜出王平等三员汉将后,接着又与人比试一场,却出人意料的败下阵来,而那人却是一个博通经籍的文士。”井然道。
“可知此人姓名?”
“言中!原先是前太子刘强宫中的太子仆,才高八斗,学通古今。”井然道。
“如此之人,为何此前从未听说?”郑异说着,拿起那对牛角,仔细端详起来。
井然道:“那日,信阳侯与绵蛮侯争辩得甚为激烈,但都未曾亲临东市口,所以各执一词,僵持不下,而这位言中先生忽然挺身而出,声称当时也在十五酒坊饮酒,并邀请吕种一同出来讲述当时经过。”
郑异闻言,抬起头来。
井然继续道:“信阳侯听完恼羞成怒,当即就拉着绵蛮侯与两名人证一同前去找陛下评理。准备进入南宫时,从言中身上搜出此物。”
“那信阳侯可曾问他此物从何而来,又有何用?”郑异问道。
“问了,他说在渔阳互市而来,习练臂力之用。”
郑异又低下头揣摩着,见此物黑中透亮,上面刻有四道横线,显得更加神秘。
他忽然站起身,将牛角放在石案之上,拔出佩剑,出手如电,用力一劈。
“不可损坏!”井然急叫。
却听得“当啷”一声,郑异的佩剑断为两截,而牛角却是完好无损,甚至丝毫印痕都未留下。
郑异缓缓的说道:“此物质地如此坚硬,何人竟能在上面留下四道印痕?更不知又有何意?”
猛然间,他灵机一动,将这两只牛角末端对上,用力一扣,左右拧了几下,竟能严丝合缝连在一起,心中顿时一凛。
“这如何像一把弓弩?”井然惊道。
郑异道:“如果所料不差,就难怪我父在成都这些年空耗时日了!”
“你怀疑这就是角端弓?”井然疑惑的望着郑异,道,“只是没有弓弦,如何使用?”
“如果此物真是一把强弩,既然其弓如此奇特,那么其弦与箭簇异于寻常所见,也就不足为奇了。”郑异道。
“若是角端弓,吕种也曾在陇右征战,应当见过。但当时他就在言中与信阳侯身旁,为何不识?”
“两军交战,数万人厮杀,刺客射伤马援之时,必是藏于暗处,距离又远,吕种无暇得见,也是情理之中。”郑异道,“更何况,此物如真是角端弓,而此时重现京师,则意味着一场轩然大波又将来临。昔日的吕司马听到马援之名都如同谈虎色变,时下的吕种校尉即使识得角端弓,更是避之尤恐不及,还能再惹祸上身么?”
“那言中携此物入宫,莫非是想刺王杀驾?”井然惊道。
“杀法骁勇的吕种竟然都不是这位通儒上才的对手,而言中又明知前去面圣,为何还将此等异物携带在身上?而且为何是在信阳侯逼问之下,方才交出?”郑异道,“吕种隐瞒此事,可是害了自己啊!”
“那我这就去找吕种,询问清楚。”说完,井然立刻起身,趋步出府,到外面上得辎车,直奔北宫。
天气越来越冷,地上的积雪也越来越深。车夫揽辫策马,一路疾行,马蹄间或还打着滑,将辎车内的井然颠簸得东倒西歪。
他好容易稳住身形,外面便又一阵大乱,辎车也突然停了下来。井然被震得又是一晃,不知发生何事,连忙掀开车帘,瞬间便有巴掌大的雪花随着寒风迎面吹来,润湿了双眼,当下也顾不得擦拭,继续顶着朔风向前望去。
此处已在一个十字路口之中,天地之间已是一片苍茫,而眼前的情景更是令他大吃一惊。
前面大街上,漫天飞舞的片片大雪中,无数身穿绛红色甲胄的汉军,手执利刃,填塞于道,一位骑在马上的汉将高声喝道:
“南、北宫周边的街巷、路口全部封锁戒严,不得有行人、车驾进出,所有店铺立即关闭,前皇后郭圣通驾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