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冕已经六十一岁,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他自幼聪颖好学,二十岁时便担任两淮盐运大使。名臣陶澍非常欣赏黄冕,在黄冕的襄助下,始改大运河漕运为海运。
年少得志,年轻的黄冕尤其善于兴建水利。他在元和县主持疏通刘河入海口数百里工程;在上海,主持修理蒲江塘工程;在常州主持修浚孟河,建筑芙蓉圩,得良田十万余亩。
在当时的华夏,黄冕绝对是个不可多得的水利人才。
只可惜,第一次鸦片战争时,黄冕被两江总督裕谦引为幕僚。英军攻陷镇海,裕谦投水自尽。黄冕没了靠山,奉调至浙江防堵英军。
他率部在余姚海口击沉敌船,活捉敌军头目安突德等。在当时清军一败涂地的背景下,黄冕的战绩尤为亮眼。
战后,主和派当道,主战派被罚。黄冕与林则徐一起被罚戍新疆,两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在新疆,黄冕辅佐林则徐兴修水利,平复叛乱,功劳甚大。
但黄冕的仕途也深受影响,至此不再畅通。回到湖南老家后,他善于理财,成为长沙首富。又极富才干,被湖南巡抚骆秉章、湘军统帅曾国藩倚为左膀右臂。
他为湘军筹饷有方,深得曾国藩仰仗。曾国藩投桃报李,保荐黄冕为江西吉安府知府。当时的华夏,人人以做官为荣。黄冕也未能免俗,不顾年迈体弱,赶到吉安赴任。
二十多年前,黄冕就是镇江、常州知府了。因在第一次鸦片战争中站错队,黄冕仕途受挫。过了二十多年,他兜兜转转,却还是个知府。
谁知道,吉安知府位子还没坐稳,左七军就来了。好不容易和曾国荃凑起一支新军,刚夺下吉安,又被左七军夺了。
更可气的是,黄冕本人还被敌人生俘。回想自己一身奇才,满腔抱负,却一世坎坷,仕途不顺。自己好歹也是长沙首富,早知如此,自己死也不会出山。躲在长沙老家享清福,该有多好!
现在可好,自己被长毛俘虏,受辱不说,还有损自己死后的名声。
黄冕越想越恼,恨不得一死了之。可他知道复兴会善待俘虏,对此抱有一丝希望。大不了,让家里花上十万两银子,把自己赎回去就是了。
傍晚时分,左七军押着黄冕,来到城外大营里。
黄冕久不走路,此时走得又累又渴,满面尘土。
中军账内端座着一员年轻的统帅,正是吴捷本尊。见到黄冕,吴捷迎了过来,一脸不悦地责备起一旁的左七军军官:
“黄老不比一般人,怎么能五花大绑呢?赶紧松绑,赐座,热水,毛巾!”
黄冕不知道吴捷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也不客气,坦然洗脸、落座、喝茶。
吴捷靠近黄冕,就像主帅对待僚属那样,客气地说道:“黄老,在下是复兴会会长吴捷。久仰黄老大名,今日得见,多有得罪,还请黄老见谅。”
黄冕甚是意外,敌意打消了大半,说道:“会长少年英雄,今日得见,黄某三生有幸。之前,黄某便留心收集《振兴报》,经常拜读会长的文章。今日得见会长本人,真是慷慨万千。”
吴捷微微一笑,觉得黄冕还好相处,开局倒也融洽。
正是晚饭时间,亲兵送来饭菜。吴捷让亲兵添加一副碗筷,又让炊事班增加了两样小菜。
黄冕再三推辞,说道:“老夫败军之将。会长饶恕老夫一命,老夫已经感激不尽,怎敢不顾体面,和会长一起吃饭?”
吴捷却拉着他的手,说道:“老前辈功勋卓着,年轻时在镇江府、常州府兴利除弊,修复延陵书院,疏浚孟河,建筑芙蓉圩,我们江南人至今感恩戴德。
“鸦片战争期间,您战功卓着,击沉敌船,活捉敌酋。战后,清帝迁怒于您和林文忠公,把你们谪戍伊犁。您辅佐林文忠公,在新疆伊犁开垦良田四十余万亩,在甘肃武威平定叛乱。
“这都是造福千秋的丰功伟业呀。我请您吃顿便饭,只有四五个小菜,不成敬意,请您不要再推辞了。”
听过吴捷的恭维,黄冕十分受用。他肚子饿得咕咕叫,便半推半就地坐了下来,和吴捷一起吃起饭来。
面对面吃饭,气氛就融洽多了。吴捷本就想收降黄冕,请他主持水利事业。他逐渐把话题引到水利方面,说道:
“老前辈,我是常州府无锡县人。三十年前,您做常州府知府,也算是我的父母官。您在常州府治理芙蓉湖,修筑芙蓉圩。此举既革除了水患,又开垦出良田十万亩。
“我们常州人至今都感念您的恩德。我一向听说,您是个全才,善理财,会铸炮,精对弈,更是个不可多得的水利奇才。江西多水系,急需您这样的人才一展抱负呀!”
这是在劝降自己呀,黄冕颇为心动。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升任督抚,或者河道总督,最不济也要做个布政使,为一省兴修水利,造福千秋万代。
但官场险恶,甚于战场。黄冕费尽心机,到头来宛如一场虚幻的梦。他已经老了,想担任督抚,无异于痴人说梦。
如果加盟复兴会,黄冕有望走上一条捷径,实现自己大兴水利的梦想。
可想想长沙的万贯家财、妻妾儿女,想想曾国藩、左宗棠、林则徐、陶澍等平生知己,黄冕还是不甘心投降。儒士要注重名节,岂能投降太平军这种异端?
几经斟酌,黄冕说道:“敝人年纪大了,恐怕没什么用处了。兴修水利这种事,还是让年轻人干吧。”
吴捷略有不喜。复兴会人才济济,自然不缺水利方面的专家。只是,他虽然已经收复了李瀚章、蒋益澧等湘军大员,却都不如黄冕有份量。
黄冕此人,可是左宗棠、曾国藩等人的知己,可是林则除、陶澍等先辈的至交。若能得到黄冕,吴捷将得到一个与曾国藩、左宗棠直接对话的渠道,继而打入经世派官员圈子。
吴捷向亲兵使个眼色。亲兵会意,离帐。
不多时,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走了进来,正是降将李瀚章。
李瀚章之前为曾国藩办理粮台,黄冕为曾国藩筹集饷银,两人经常接触,是老熟人了。见面之后,两人颇有些尴尬。
吴捷开始劝降黄冕。
李瀚章也不避讳,直接开始劝黄冕投降。他又是说复兴会善待人才,即便是降将也能委以重任。又说复兴会神通广大,把自己的妻儿都接到了九江。最后,李瀚章说道:
“黄老,朝廷规矩,知府有守城之责。黄老在短短半年内两失吉安,朝廷必将问罪。今日之战,您也看到了,湘军决非复兴会的对手。
“湘军纪律败坏,恐不足恃。涤生不被清帝信任,处境尴尬。你我依靠湘军,难有大为。日后能够问鼎天下者,非复兴会莫属。黄老早日从龙,以您的大才,必得重用。”
黄冕知道,李瀚章精明强干。若复兴会没有前途,他必不会甘心投顺复兴会。他犹豫了一番,问吴捷道:“复兴会人才济济,想必也不乏水利方面的专家。老朽老矣,恐怕难堪大任呀。”
吴捷见黄冕口气松动,说道:
“实不相瞒,复兴会虽有水利专家,却是个洋人。非我族类,甚心必异。我听说黄老在上海时,有洋船入境,煽动愚民。黄老不甘屈服,当场烧其洋书,逐洋船出海。
“我华夏内忧外患,列强环伺,是我华夏心腹之患。复兴会以厚利招募洋人,并不会真正放权给洋人。而其他华人专家又太年轻,不能担当大任。
“水利方面,黄老经验丰富,还得请您出面当家。至于您的妻儿财产,我们都能想办法接来九江,请您务必放心。”
黄冕犹豫片刻,转移话题,说道:“今日黄某在城头,看到贵军中有一种小炮,着实厉害。不知会长能否赏脸给我看一下吗?”
吴捷笑笑,派人拿来一尊1855式迫击炮。
不多久,四个炮兵分别背着迫击炮的炮身、炮架、底板、瞄准具走进大帐。
黄冕惊呆了。一门威力巨大的迫击炮,居然仅用四个人就背了进来。它是如此的娇小,与它的威力、射速丝毫不成正比。
黄冕也是造炮专家,为湘军设计、制造了新式劈山炮。他抚摸着迫击炮的炮身,惊问道:“会长,此炮可是用熟铁铸造?怎么表面如此平滑?膛线如此齐整?”
这问题问得倒有水平,不愧是个军械专家。
吴捷笑道:“老先生,我们这叫迫击炮,所用材料并非熟铁,而是钢铁。此炮并非铸造而成,老前辈设计劈山炮,铁水注入模具,冷却后便得到劈山炮。
“此炮原理大不相同。它先用钢水注入空心圆模具中,得到一个实心圆柱形钢坯。经过锻打、淬火等多道程序后,再以整个圆形钢坯作原料,用机器钻床从中间硬生生钻出内膛。
“炮身、膛线都要用专门的机器加工,非人力所能为。您要是有兴趣,可以到九江枪炮厂参观参观。”
黄冕目瞪口呆,顿生坐井观天之感。降与不降,他心中已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