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谨慎,也为了避开不必要的繁文缛节,阿礼国、麦莲和威妥玛是以私人身份访问九江的。三人轻车简从,只带了一小队随从。
吴捷亲到城郊迎接。前几天,他乔装打扮,化名陈城,作为中兴公司士绅股东代表出席谈判现场。如今,他又恢复了本来面貌,说话刻意带着一丝吴语口音。
为了给阿礼国等人留下良好的印象,吴捷等人特意换上了新式军服。这种新式军服类似于后世的中山装,短上衣、长裤子,配军帽、绑腿、布鞋,看起来十分神气。
当时,清军八旗、绿营军服相对统一,称之为“号衣”。号衣又宽又大又长,不便于行军打仗。湘军等地方团练的军服,在形式上保留了号衣的风格,但刻意将其收紧收短,看起来利索多了。
太平军的军服更加不堪。早期太平军装备简陋,军服大多采用缴获来的清军军服。历史上,直至1855年,天京方面才开始着手统一军服,制订出严格、繁琐的服饰规定。
由于太平军较为分散,又没有制江权,各部太平军基本上是各自为政,军服较为混乱。从流传下来的照片来看,太平军的军服普遍“着装不整”,多有直接身着清军军服的。
天京方面出台的服饰规定,各地太平军并未严格执行。譬如,按规定,太平军士卒不得穿绸缎和华美服装。江浙籍的士兵对这条规定很不满,照穿不误,天京方面不能禁止。
中山装与欧洲军服十分相似。据说,中山先生设计中山装时,取材于日本的学生装,日本学生装又取材于日本海军军服,而日本海军军服又模仿于欧洲军服。
看到吴捷等人穿着类似欧洲军服的新式军服,阿礼国等人耳目一新,平添了许多好感。
吴捷使用西式礼仪,和阿礼国、麦莲、威妥玛三位洋人一一握手,使用熟练的英语向大家问好:“wel***etojiujiang,nicetomeetyou!”(欢迎来到九江,很高兴见到你们。)
三位洋人大为惊奇。在华夏,能称得上“中国通”的洋人有很多,但会外语、了解外国的中国士绅少之又少。放眼满清政府、太平天国政府,会外语的官员更是凤毛麟角。
第二次鸦片战争前后,满清找遍华夏,却连个可靠的翻译人才都找不到,只得重用奸人黄仲畲。黄仲畲故意向两广总督叶名琛提供虚假情报,直接导致广州的失陷、叶名琛被俘。
战后,清廷更重用黄仲畲为谈判翻译,黄仲畲则时时向英法列强透露清廷谈判底线。昏聩无能的清廷非但没有怀疑黄仲畲的所作所为,反而大加褒赏,授之以候选知县并赏同知府。
吴捷已经好久不讲英语,但毕竟在大学时考过了英语六级。比起杨坊那种蹩脚的“买办英语”,吴捷的口语还是标准多了。
阿礼国、威妥玛两人则回之以熟练的汉语:“你好!很荣幸来到九江。”
麦莲则使用英语说:“将军身着欧式军服,令人耳目一新。我的上任马沙利先生曾对将军赞不绝口,今日见过将军,方知将军名不虚传。”
两年前,吴捷镇守镇江,在镇江焦山设宴招待过上任米国专员马沙利等人。这是吴捷第一次与洋人接触,给马沙利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阿礼国初次见到吴捷,总觉得他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
寒暄过后,吴捷带着众人骑马回城,路上有说有笑。
阿礼国与麦莲不时交换眼色。这个吴捷会英语,懂洋务,了解国际形势,真是个高深莫测的家伙。真是想不到,泥腿子出身的太平军中,竟然卧虎藏龙,藏着这样一个一等一的人才。
来到复兴会总部门前,早有勤务兵上前迎接牵马。吴捷等人正要进门,却听到一阵急促的鼓声。
这是“登闻鼓”的声音。
登闻鼓制度,古已有之。历朝历代为听取臣民谏议或冤情,在朝堂外悬鼓,让臣民击鼓上闻,叫做登闻鼓。
唐在东西两都并置登闻鼓,宋有登闻鼓院,简称鼓院,明代置於通政院。
封建王朝的登闻鼓只摆在首都。太平天国的登闻鼓制度则从天京朝门、东王府以至各地公署都普遍建立。从这一点来看,太平天国的登闻鼓制度是优于封建王朝的。
例如,1858年,天京被围急。李秀成请求出京调兵解救,洪秀全不准。过了几天,势急,李秀成到朝门击鼓,请洪秀全登殿重议。
天王登殿传奏。李秀成取得天王旨准,出京调兵,解救了天京。这便是太平天国历史上有名的二破江南、江北大营。
吴捷镇守九江,同样在官署前布置登闻鼓,允许军民击鼓鸣冤。
总的来说,在复兴会治下,社会相对和谐,军民相安无事。登闻鼓已经沉寂多时,这一次又是所为何事?
众人的目光被登闻鼓所吸引。只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妙龄女子,身材瘦弱,在高大的登闻鼓旁显得愈发瘦小。
一个值班军官急匆匆地从大门旁的值班室里跑了出来。他看到吴捷率领着一队洋人,担心那击鼓鸣冤的女子有碍观瞻,试图把那女子带到一边。
真是不巧,在洋人面前发生这种事。
吴捷感觉脸上无光,他转念一想,便吩咐哨兵把那女子叫过来。他要当着洋人的面,亲自为女子平冤。
那女子一把鼻涕一把泪,满目愁容,显得楚楚动人。好不容易平复下心情,她才娓娓道来,说出了自己的冤情。
原来,她叫张莹,父亲本是一名九江乡绅,童生出身。他是个酸腐书生,思想顽固,被复兴会剥夺了土地。此次九江之战,他头脑发热,跑到湘军塔齐布部当向导,为敌人出谋划策,犯下了叛国大罪。
湘军战败后逃往南昌,丢下了她父亲。论罪,当对她父亲处以斩首极刑。
张莹泪如雨下,说道:“小女子深受父母养育之恩,无以为报。民女张莹愿代父受罪,请大帅开恩,饶罪父一条生路。”
原来是这么回事,吴捷心中长舒一口气。他思索片刻,说道:
“古有缇莹上书救父,今有张莹代父受过。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欣赏你为父受过的勇气。但‘法者,国之权衡也,时之准绳也’。即便我是大帅,也不能以权代法,更何况令尊犯的是叛国的重罪。
“不过,缇萦救父,汉文帝因之废除肉刑这种残酷的刑罚。依法论罪,令尊应判以斩首之刑。念及你诚心救父,我心不忍。不如这样,我提请司法部商议一下,看能否将斩首改为绞刑。
“我们华夏一贯主张死者为大,就算人犯了重罪,也要争取一个全尸。斩首之刑确实过于残酷,应该将其废除,将死刑统一改为绞刑,让死者得个全尸。此事能否成功,还得看司法部是否同意。令尊死罪难免,请你理解。”
张莹拜谢而去。
阿礼国等人在一旁看得真切,心中不禁感叹:这吴捷果真是个开明之人。作为一方说一不二的镇将,他能善待民众,废除酷刑,尊重司法,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