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晓,天空簌簌地掉落下一团团雪花。
医馆矗立雪中,彷佛沐浴着一场花雨,如同遗世独立的仙境。
少年仰头看了看灰蓝夜幕上纷纷下坠的棉花球一样的雪。离别的时刻到了。
章文轩执意要跟着他们一起走,四人里唯有林觅的父亲跟着白芷进了院门。
白芷把客人的来意悄悄告诉正在院里练习五禽戏的爷爷。长辈无异议,小丫头就手脚麻利地收拾了楼上两处相通的房间,暂作客房。
林觅很早就起床了。母亲在房里养伤,自己一觉睡不踏实,天不亮就在栏杆上张望。
视野里一闪出熟悉的身影,好似做梦。
“爸--”
少女激动地双肩颤抖。
这个日子不同寻常,连空气里都流动着久别重逢的惊喜。
母亲回来了,父亲也来了。喜极而泣的林觅想放声大哭,哭了再笑。
这些日子生活教会了她克制和忍耐。
她没有哭出声,更没有笑出声,一步步到了父亲跟前不禁捂住了嘴。
眼泪宛若无边的雨滴,晶莹地从柔美的小脸滑落。
她抬手擦了擦水雾朦胧的眼睛,扑到父亲怀里,嘴角的笑容在泪光里尤其生动。
上次离开是趁着父亲熟睡,也是十六年来最为叛逆的自作主张。女儿写了一张小字条放在枕边就偷偷溜走,却不知父亲次日读完留言后眼泪潸然。
“小陈带你半夜走水路进城,弄得他父母亲很担心,下次见了面要和人家道歉。”
林觅红了脸保证下不为例,望着父亲开心地笑。
林先生摸了摸女儿的头,内心苦涩带甜。
小棉袄越来越懂事,长得飞快。
而做父亲的,却是时日不多了。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在甲午的海战中不惧死亡的英俊少年军人,竟然也到了英雄迟暮的时候。
章文轩是京城的名医,治疗过程中不断给病人打气。
但毕竟学的是西医外科,打针对内毒导致的吐血咳嗽,费再大的力气也是治标不治本。
能缓和一时的症状,却撼动不了深潜在体内的病魔。
对自己的体力和精力每况愈下的事实,林先生比医生看得更为清楚。
近段时间,胸腔里不定时发作的剧痛比刀子割肉刮骨还要疼痛。
靠着每天惊人的毅力,他硬是一声不吭,只在深夜将汗水浸湿的衣衫默默地换下,在炉边烘干。
望着熊熊的炉火,林先生想起了自己年轻时最好的一段时光。
而木炭燃尽后的死气沉沉的灰烬,也就是生命的结束了。
死亡并不可怕。怕的是临终了还有些事情无法了结。
那个十二岁起就以警卫名义当儿子收留在身边的男孩,过完春节就要十八岁了。
成年意味着一个人可以重新决定自己的去留。
纵使心里千般不舍,纠结了数月后,林先生迟疑着,小心翼翼开了口:
“阿炎呢?”
林觅一手扶着父亲,一手指了指对面的房间:
“在睡觉呢,您走了远路,快进屋休息。”
“反正也不困,就在这等吧。”
少女一脸不解地摇了摇父亲的胳膊,“您是不是有急事要和李炎说?我把他直接喊起来得了。”
话音未落,父亲发凉却有力的大手拉住了她要抓门锁的小手。熟悉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低沉,平和:
“阿炎在养伤,也没有睡懒觉的习惯,最多四点就醒来了。我等等也无妨。”
“可是--”
一阵轻微的脚步从楼梯处响起。
白芷抱着一罐制好的药丸慢慢下楼,见了父女俩互不相让,连忙笑着解围:
“刚好我要进屋送药,顺便喊这位小哥起床。”
林觅心里一喜,忽闪忽闪的杏眼望向父亲,“白小姐素来乐于助人,您就不要拦着了。”
林先生谢了白芷,目光却一直不离门。
只见她抬手朝着门叩了三下,里边毫无动静。
白芷取了钥匙转开锁具,向内探出半个身子。注意力集中到床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上。
没错,只有被褥,不见衣衫鞋袜和人影!
小丫头心思柔软,一想到李炎的伤还没好,悲伤和紧张都涌向心头,不禁哭着失声喊道:
“不好了,养伤的小哥不见了!”
林觅赶紧松了父亲的胳膊冲过来。
房间并不大,一站到门口就把里边的家具摆设都看了个遍。
除了床单上留了几处药汁溅上去的小点子,一切物品都收拾得十分整洁。
这是李炎多年军队生活养成的习惯。要走,也是要把人家的屋子好好地打扫过才走得安心。
她退出来,转头看向沉默的父亲,语气伤感地开了口:
“爸爸,李炎是真的不在这里了。等启澜回来我要他帮忙去找......”
“不用急,我心里有数。”
这小子在林家做了快五年警卫,是什么脾气性格,主人岂有不了解的?
很快,林先生刚进门就留意到了被褥上摆得端端正正的枕头--
底下微微翘起,似乎压了东西。他走过去抬手一翻,枕头就滚到了床头,露出了一只钱袋。
钱袋里抖出了二十个银元和一张字条。
“白小姐,今日我不辞而别,深为抱歉。感谢你和白老先生的救命之恩,这点药费不要推辞。请你有空时告诉林觅小姐和她的母亲,伤害她们的人最终会以死谢罪。”
以死谢罪?!
字条从颤抖的手指间滑落到地板上。
李炎所指的“人”是谁?!
这孩子,难道是动了去杀洪将军的心思?!
“可能,阿炎已经打定了主意不回来了......”
胸膛里隐隐发出汩汩的血流声--
多年前洪家的灭门惨案,是困扰他的一块难去的心病。
李炎只知自己是哑巴李叔在营房附近的树林里捡到的孤儿,却并不了解当年血风腥雨下的恩怨。
林先生将纸条撕成两半,前一半放入那钱袋,后一半藏在了衣袖里。
“爸爸,您发现什么了吗?”
“觅儿,把这个交给白小姐,阿炎留了字条和药费给她。”
林觅接了钱袋,拈着很有些分量。虽然好奇,也忍住没去打开袋子瞅一瞅,快步去楼下找白芷了。
不出所料,小丫头看了字条,眼泪涌得比她还凶猛,竟然绷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这个小哥的伤还得养半个月才能好,他把所有的钱都放这儿了,会饿死冻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