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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处招摇的夹竹桃精。  左月局设正使一名, 副使两名,鹰骑若干, 人员较为单薄,行事低调神秘, 基本不在人前露面, 便连深得皇帝信任的高官大臣, 也只知有左月局,至于其中有何人,办何事, 还真不甚了了。

不过由于职权相似,实际办事中必然会发生冲突, 解剑府与左月局之间,虽无深仇大恨, 又分属帝后所管, 难免互别苗头, 彼此想要争个上风。

先前因为几桩案子, 裴惊蛰跟左月局的人打过交道, 深知他们不动声色的难缠。

裴惊蛰身在解剑府, 对左月局的了解比旁人更多一些, 他没见过左月正使,却见过两位副使, 一个秀雅纤纤, 如闺阁千金, 一个沉默寡言, 似修行苦僧,虽说解剑府与左月局本就是藏龙卧虎,奇人辈出之地,但像两位左月副使这样古怪的也是少见。

更有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左月正使,裴惊蛰从来不曾亲眼见过,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法将那个比解剑府还要神秘莫测的地方,跟眼前这个病痨鬼联系在一起。

柔弱女子可能是武功高手,沉默寡言的人也可能一招致命,但这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崔观主,会有可能也是左月局的眼线吗?正因为身体不好,又有道士的身份做掩护,更方便隐姓埋名?

裴惊蛰想了想,道:“您是认为,琳琅阁在此拍卖,江湖人士聚集,左月局的人也有可能在此布下眼线暗中监视?但若他真在左月局,明知我们是解剑府的人,为何不表明身份?”

凤霄:“从前的紫霞观可能跟秦妙语有勾连,但此人是在两个月前才来到紫霞观的,跟秦氏离开六工城,中间隔了四五年,我一直不认为他与案子有什么牵涉,但是两个月前左右,朝廷正好下定决心,准备对突厥有所动作。”

裴惊蛰恍然:“所以您从头到尾,只是想试探出他的来历?但他若真是左月局的人,我们岂不是反而跟人家结了仇?”

虽说两家向来不和睦,但毕竟都是朝廷命官,大水冲了龙王庙,闹得太僵也不好吧?

凤霄却毫不在意:“结仇就结仇,恨我的人不少,多他一个也不多,你以为这次于阗使者出事,他们就不想横插一脚,抢个头功了?”

他们虽身在边陲,却自有特殊渠道,源源不断得到京城传来的消息。

数日前,天子百官正式迁居新都大兴城,在此之前,百姓居民早已搬迁入内,原来的旧都历经数代,狭隘逼仄,阴雨天气时更是淤泥污水堵塞泛滥,是以杨坚登基之后,就下令在旧都旁另建新都,历时仅仅不到两年,新都便成,隋帝下令大赦天下,并应臣下之请,求购天下因战乱而散逸的书籍,充国库藏书,以免典籍失传,致后人无缘得见。

种种德政,显示一派新朝气象,明君作为,在这等情形下,杨坚决定对突厥用兵,彻底平息北方滋扰,没有人会怀疑天子的决心,三省六部纷纷忙碌起来,连带解剑府与左月局,也都各自领命,运筹帷幄,谁能在这桩事情上起到关键作用,大功就非谁莫属,左月局一直想要压解剑府一头,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

崔不去梦中不安,咳嗽几声。

裴惊蛰看了他一眼,之前不知道他可能是左月局中人,倒没觉得怎样,如今再看,不由多了几分同情。

“那,属下先将他的香毒解了?”

凤霄一脸你莫不是傻子的表情:“为什么要解?他既然死不承认,正好让我用香毒拿捏他,他就算自陈身份,你也一口咬定是假的,别被牵着鼻子走,在六工城,自然得我说了算。”

裴惊蛰嘴角抽搐地应是。

他早该知道,自家郎君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好人。

……

就在凤霄与裴惊蛰当着崔不去的面,肆无忌惮讨论他时,身处病痛梦魇困扰之中的人却浑然不知。

崔不去正走在一条很长的路上,这条路没有尽头,但两旁不时长出荆棘,从脚踝往上,紧紧将他双腿缠住,他想要继续往前走,就得用手将那些荆棘拔掉,为此双手早已鲜血直流,但荆棘非但没有变少,反而越来越多。

荆棘的刺扎入肉里,又因动作而加深伤口,脑海反射出阵阵抽痛,但崔不去面无表情,仿佛没有痛感,依旧坚持将那些荆棘抓开。

从小到大,他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做到,无论付出多少代价,无论前路有多少困难,都无法拦住他,他现在就要往前走,走到路的尽头,看一看那里有什么。

那些荆棘终于拗不过他,败下阵来,化为灰烬纷纷消失,崔不去没有去看自己鲜血淋漓的手,因为在他眼前忽然出现一座宅子。

这是一座有着数百年历史的老宅。

在大隋立国之前,北方动荡,几经易主,宅子的主人却屹立不倒,家族开枝散叶,繁衍生息,成为天下人也无法小觑的一支。

崔不去终于停住脚步。

宅子大门紧闭,台阶上却站着两个人,一人须发皆白,威严肃穆,一人则将近而立,蓄着短须,年轻许多,怀中还抱着一个襁褓,正对着老人说话。

“爹,您给他起个名字吧!”年轻人如是说道。

老人冷道:“随意唤他阿大阿二,也就罢了。”

年轻人恳求:“看在他父母双亡的份上,您就不能网开一面吗!”

老人:“他这般孱弱,只怕活不过几年就去了,起了名字又有何用?”

年轻人:“……哪怕这样,将来,不也是一点念想吗?”

老人哼道:“既已父母双亡,这世上还有谁会念他?”

年轻人:“我会。”

二人僵持许久,老人终于道:“我脚下是石阶,便给他起名为阶吧。石阶万人踩,贱名好养活。”

“那族谱——”

“他不配。”

他不配。

这三字穿越重重叠叠的迷障云雾,直直传入崔不去耳中。

声音饱含岁月沧桑,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与这座老宅里的朽木一样,陈腐近乎败坏,偏偏又不甘心就此隐退,仍然想要占据一席之地,掌控别人的命运。

石阶万人踩,贱名好养活。

崔不去忽然冷冷笑了一声。

笑声惊动了老人与年轻人,他们转头循声往来,却瞬间被迷雾笼罩,顺势卷走。

一切归于黑暗。

深渊隐藏在平静之后,从未离开过,但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一步步走到了比深渊更险峻之处,足以俯瞰蔑视深渊的存在。

胸口传来剧痛,血腥之气随即涌上喉头,他禁不住想咳嗽,却咳出满嘴的腥膻。

人也跟着清醒过来。

眼皮酸涩肿胀,些微光线都能令眼睛流泪,崔不去缓了好一阵,才看清眼前的纱帐。

一张俊美的脸忽然取代床帐,跃入视线之内。

“你醒了。”凤霄俯视他。“感觉如何?”

崔不去懒得回答,又合上眼,闭目养神。

凤霄自顾自道:“你身上的奈何香,已经延缓发作了,但没有彻底解开,两日之后又会发作,如果你愿意乖乖听命于我,我自然可以考虑帮你解毒。如何?”

崔不去缓缓睁眼,哑声道:“我有拒绝的余地么?”

凤霄:“没有。”

那还问他作什么?崔不去翻了个白眼。

凤霄仿佛没看见他的白眼,又问了一遍:“如何?”

崔不去:“我不会武功,帮不了你什么。”

凤霄笑吟吟道:“你不是出身方丈洲琉璃宫吗,听说那地方出来的人,熟掌武林典故,江湖名人。琳琅阁拍卖,我正需要有个人,帮我认一认各路人士。”

崔不去沉默片刻:“可以,但我有个条件。”

凤霄:“解毒不行。”

崔不去咳嗽起来:“……我想喝水吃饭,你他娘的连水都不让我喝,还想让我做事?”

他瞪着眼前的白粥和一碟腌菜,差点维持不住自己脸上的表情。

凤霄还在一旁“慈爱”道:“吃啊,怎么不吃?”

崔不去缓缓道:“虽然贫道如今是阶下囚,任由你搓圆捏扁,但毕竟你还要让我做事,我如今大病未愈,你就让我吃这个?”

凤霄奇道:“吃这个有什么不好?你也知道你虚不胜补,太好的东西,我怕你消化不了,明天又起不来。”

崔不去:“我不要山珍海味,一碗鲜菜羹,总是有的吧?”

凤霄:“不好意思,家里穷,还真没有。”

崔不去:……

他是真想把这碗粥直接倒扣在对方头上,再把这碟腌菜糊在那张欠揍的脸上。

凤霄不知道崔不去在想什么,但肯定不会是什么好念头,他既不着急,也不肯走,甚至还觉得对方隐忍的反应很有趣,生怕对方不发火似的,在旁边走来走去,看看窗边的花,翻翻架子上的书,就等着崔不去什么时候拍桌而起,大声表明来自左月局的身份。

但等来等去,对方非但没有发作,反而默默捧起碗,夹起腌菜送粥入口。

凤霄觉得自己不会看错,这位崔观主的脾气算不上好,初次见面时自证清白的无辜,也掩饰不了皮相下的不耐,只是没想到对方多病的躯体下竟是一副铜皮铁骨,连奈何香也奈何不了他。

这等人物,哪怕不会武功,也必然在左月局中有一席之地。

凤霄越发起了兴趣。

崔道士细嚼慢咽,一碗粥吃了大半个时辰,凤霄也没催他,在旁边一直等到对方放下碗筷。

“敢问阁下有什么需要效劳的?”

凤霄道:“何必叫得这样生疏,我已经将我的姓名告知于你了,我在家中行二,你唤我凤二或二郎皆可。”

崔不去没理会他的话,径自道:“我在六工城待了二月,也听说了不少事情,琳琅阁拍卖在即,偏生这时候又出了于阗使者被害一案,你要我帮忙,总得将事情首尾告知吧。”

凤霄笑了笑:“这是自然。”

裴惊蛰得到凤霄的首肯,就将于阗使者风雪之夜死在城外,被路过客商发现,匆忙回城报官,他们在尸体上的发现,来龙去脉,都详细说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