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浊的河水急泻而下,黄河不似在山壁间蜿蜒穿行,更像将这山和这大地劈开来。如此看来,黄河无疑是个暴脾气,她也的确是个时而狂暴时而温柔时而不可捉摸的河流。
酱黄的河水不时腾起簇簇浑浊浪花,它们翻滚着,咆哮着,簇涌着,撕扯着,仿佛聚集了自己所有的仇恨,毫不畏惧地向坚硬的岩石撞去,再以极大的反推力形成高高的水墙重又扑入大河的怀抱。
据说,清光绪十九年,癸巳,那一年,天下无道,北极星动。那一年末,黄河水清。
“卓杨,这是黄河。”九山说:“也叫母亲河,她孕育了黄河文明。”
“我……知道。”卓杨揉了揉鼻子。“小学一年级学过。”
九山转过身来,背靠着公路观景平台的栏杆。“咱们陕西人,尤其关中人都见过一种东西,公路两边农田里不时冒出的大土包。”
卓杨点了点头,他知道九山说的是什么,但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
“尤其是西安去往宝鸡的公路两侧,或大或小的土包接二连三,有的像一座小山,有的比一间房也大不了多少。咱们陕西人把它们称之为‘壮疙瘩’。”
卓杨又点了点头。
“咱们也都知道,那些都是陵墓,埋着古人,从西周到大明,每个朝代都有。它们都是古迹,有的在那里已经三千多年了,最少的也有五六百年。”
“当然,三千年一点都不稀奇,胡夫金字塔好像有五千年了,也有很多比金字塔还早的古迹……”
“应该没有了,你一杆子就支到了五千年前,坟墓里没有比那玩意儿更早的了。实际上,金字塔不到五千年。”卓杨说。
“非原则性问题,不做争论。”九山无奈翻了个白眼。“我想说的是,陕西的壮疙瘩虽然时间不是最早,也不好看,就是些土包包。没有旅游价值,基本上也没有多大考古价值,除了数量多,跟国外那些古迹根本比不了。”
“但是,壮疙瘩和金字塔有最大的不同。欧洲、美洲、中亚西亚,这些地方的古迹遗迹非常多,但只是古迹。壮疙瘩不仅仅是遗迹,它下面埋着咱们血脉上的祖先。”
“金字塔里的木乃伊,并不是现在埃及人的祖先,美国人和澳大利亚人的祖先在欧洲,欧洲人说他们的祖先在非洲。无论怎么去考究祖先,他们那是学术问题。但是咱们中国人的祖先,明明白白就在那些壮疙瘩下面。”
“世界四大古文明,只有中华文明从未中断过,只有中华文明脉络清晰地传承了下来。也只有咱们中国人血脉一脉相承,源头无可争议,代代相传无可争议。”
“印度人不是古印度人,伊拉克人不是古巴比伦人,希腊人是拜占庭人,他们都跟过去那个文明和种族没有一毛钱关系。”
“只有中国人还是中国人,我们是古中国人的血亲嫡系后裔,文化和血脉都是如此。”
“卓杨,你觉不觉得有些奇怪?”九山侧着头问他。
“咱们能传承下来,应该和……地理环境有很大关系,而且农业文明……”
九山又是干脆利索地一摆手。“不扯那些!扯那些你比我知道的多,好不容易抒发一次,你先听我说。”
卓杨躬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你从小就爱看故事你看过没有?”九山问。
“看过一些。”卓杨说。
“史记我最近正在看,你也应该看一看……”
“小学三年级看过了。”
九山:“……”
卓杨赶紧又补充了一句:“白话文。原版上初中才看。”
“那你看这些史书有什么感想?”
“闹!”
“那你……”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别搞得跟老师提问一样。”卓杨又开始翻白眼了。
九山嫣然一笑。“那些大部头的史书,每轻轻翻过去一页,其实翻过去的是几十万上百万的生灵,是上千万曾经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的普通人,是永不停歇的战争,是……很多东西。”
卓杨点了点头。“倒也……的确如此,你很深刻嘛。”
九山露出了谦虚的笑容。“中国五千年文明史,也是一部五千年战争史。这片土地从来都不太平,从来都不缺少敌人。史书中,从李牧王翦,到卫青霍去病,再到陈庆之冉闵,再到岳爷爷,文天祥、常遇春、于谦……不是说相声的那个。”
“我知道知道。”卓杨赶紧说:“石灰吟!”
九山露出了赞许的笑容。“很多很多,这些流芳千古的名将名臣,无论他们当初是什么觉悟,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但他们在抵御外敌保卫国家上都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他们扞卫了中华文明的传承,保卫了中国人的血脉不断。”
“可只靠他们就做到了吗?当然不是。”九山不再问卓杨,而是自问自答。
“是因为有更多数不清的先辈前仆后继,或许数以亿计,或许十亿计,有了他们的扞卫,咱们的文明和血脉才始终传承,始终没有断掉和散落。”
“但这些人没有名字,史书上没有他们,口口相传中也没有他们。他们只是曾经活在我们轻轻翻过去的那一页页史籍当中,无声无息,从没有人知道。”
“卓杨,我不想当将军,我想成为这样的人,我们这支部队每个人都想成为这样的人。”
“这些年我经历了很多,看到了这个世界上最残酷的争斗。没有和平,从来就没有和平,每一个大国为了争夺资源、为了遏制其他大国,手段都无所不用其极。这个世界依然还是丛林,是弱肉强食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咱们无法退让,否则就会回到百多年前任人宰割的样子。先辈们扞卫了五千年,轮到我这一辈了,自然还要继续扞卫下去。让我们的民族,我们的文化生生不息。让我们的国家永享和平,人民永远富足。”
“卓杨,这些才是我要做的。当不当将军,并不重要。”
九山长篇大论完,带着满足的笑容扭头看去时,卓杨已经张着大嘴惊呆在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