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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晨光熹微,透过木质的窗棂照亮了原本昏暗的窗户。

平陵御的榻上躺着的是一个身量高挑的青年,他穿着一身略显得紧绷的月白色中衣,在明亮的光线中脸色呈现一种极其不健康的青白,嘴唇干裂泛白,但仍旧能看出这人生了一副好相貌。

“先生。”白露端着新鲜摘下的菱角熬成的粥推门进来,之间平陵御裹着被子在书房的小榻上睡了,整个人缩成一团,眉眼舒展,看上去竟然有几分稚气。

“几时了?”平陵御伸了个懒腰,昨日好不容易救活的人让韩铮背着回来,他带着白露一路清扫痕迹,回到院子里又将对方扒了个干净,才发现这人背上手臂上腿上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有些皮肉外翻显然是刀伤,有些却是擦伤,好在家中有烈酒,平陵御用了整整一坛子将对方的伤口冲洗干净,又捡了干净的中衣剪开附上一些清热的草药裹好,因着担心这人夜里高烧起来,他又将自己的榻让出来,吩咐韩铮并陈讯两个将对方的衣裳和配饰都收起来,准备第二日空闲了看都是些什么东西,该处置的要处置了,免得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已经辰时了。”白露今日穿一身碧色,青裙曳地,身上的短袄在袖口绣满了梅花与裙角蜿蜒逶迤的绿萼梅相映成趣。

“他们几个呢?”平陵御换了一件群青色的深衣,广袖舒展,跪坐在窗下由着白露予他梳头。

“练拳的练拳,习剑的习剑,就连陈小郎君也在演练他的双刀。”白露伸出素白的手将平陵御及腰的长发梳顺了扎起来绾成一个发髻,又带上竹冠,一面回答自家郎君的话。

“昨日那人换下来的衣物呢?”平陵御揉了揉脖子,好在最近天气渐热,他昨夜睡在窗下倒也十分舒适,接过白露端过来的粥,将一碗粥喝干净,菱角煮的软糯混着清甜的米香,并不用添加任何佐料已是十分美味。

“摊开晒在院子里,还有他身上带的配饰奴用夫人之前留下的梳妆盒装了起来。”白露退开两步,因着最近吃喝得跟上来,原本的鹅蛋脸养的白里透红,这一笑又露出一双酒窝来,看着就觉得甜。

“竟然是他!”平陵御示意白露将东西带过来,自己几步走到卧室里灌了一碗荷叶水,想着替昨夜救下来的人润润唇,却没想到趁着这晨光看到的却是熟人!

“先生,东西放过来了。”正在平陵御怔忡之间,白露包着梳妆盒过来,却原来从那人身上收拾了一下得到的东西统共也就是几块碎金子,一个令牌并一块玉佩。

“你先将他之前的衣服烧了,定要丁点儿不剩下。”平陵御接过匣子,心念急转,当日拜师之时说起对方身份陈诩只说是家中表兄,出身晋州姬家,而如今拿着这凤鸟缠绕着一个姬字的朱红色令牌,心中讶异,却原来他之前将家中祖父的手札一一翻看,他走遍九州自然跟各个世家打过交道,或旁支或主家,这些大的世家都有自己的族徽,姬家先祖可追溯到商,说是凤凰后裔,家中子弟根据族中身份不同所持令牌绘制的凤鸟也有不同,嫡系之中嫡长子为凤,其余则是朱雀、青鸾、鹓鶵、鸿鹄、鸑鷟等不一而足;他又看那玉佩,果然在其背后雕刻着一个小小的凛字,再对照之前的记忆,眼前人的身份呼之欲出,正式这一代姬家嫡长子,公子凛!

却说如今天下说到底虽然圣人垂拱而治,但世家绵延传承多年,颇有与圣人共治天下的气势,当今天下大的世族分为三等,一等是那些绵延数百年在九州各据一方的九个世家和圣人所在的家族,二等则是数百年前开国时候的勋贵,三等则是那些出身商贾或者寒门通过科举一跃而上的人家。

时人多仰慕那九大世家豪族,在这当中又有二人最为出众,一是晋州姬家这一辈的嫡长公子姬凛,二是邕州宇文家的嫡次子宇文睿。晋州雄踞北地常年抵抗北魏,公子凛更是在十岁稚龄便入前线厮杀,后千里奔袭,以一万兵力大破北魏十万大军,使大秦国土往北再进百里;邕州与西楚比邻,公子睿在六岁随父出使西楚,于楚王面前口灿莲花,奠定两国所开互市基础。

故世人赞两郎君曰:“若夫元昭、子宴之畴,乃俊公子也,皆飞仁扬义,腾跃道艺,游心无方,抗志云际,驱驰当世,挥袂则九野生风,慷慨则气成虹霓。”

甚至就是原主也将二人引以为当世英雄,一心崇拜的对象。

但平陵御却并没有因此就忽视整件事透露出的诡谲。

姬家和陈家是姻亲,这是世人皆知,但从拜师前后来看,陈讯与姬元昭并不相熟,虽然他那日也曾暗中打量姬元昭,只觉得此人气质冷肃,肩背笔挺,却与时下好柔美的世家子弟多有不同,仿若青松俊竹。

观其颜色陈诩与姬凛的确相熟,二人连同陈家夫妇一起上京,辞去不过数月,又如何会在此处得见相救。

且姬凛多年戎马生涯,身手矫健,大家子弟上京,随带的护卫家将虽然摄于人数编排有限,但绝非庸手,连他都沦落到这样的地步,不知道陈诩与陈家夫妇如何,他们又是遇上了怎么样天大的祸事,以及这一切是否会波及到自身,毕竟自己是陈讯的师长。

一想到此处,再扭头看看退了烧沉沉睡去的姬凛,平陵御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孙子所曰火攻有五:火人、火积、火辎、火库、火队……”

姬凛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午时,阳光透过青色的窗纱射进来,鼻翼间充斥着淡淡的果香,耳畔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竟让他生出今夕何夕的感觉。

“公子醒了?”白露守着他做针线,那是一个象牙白暗花绸的荷包,并不如一般女子所绣并蒂莲、鸳鸯等,反而是以工笔白描的远山秀水,听到响动抬头将荷包放在一旁。

“你是平陵家的小娘子?”姬凛眨了眨眼睛,仿佛认出眼前人是谁,慢吞吞坐起来抬手朝白露作揖道,“还请小娘子通传主人一声,多谢郎君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到不提,只不晓得是不是催命的利器。”平陵御收了书,示意三人径自温习方才讲授的《孙子兵法》,伸手一撩开帘子进入内堂来,白露见状抱着绣了一半的荷包走了出去并轻巧的掩上门。

“姬某并非那等狼心狗肺之人。”姬凛朝着平陵御拱手道。

“你与陈家大郎并陈刺史和夫人一行上京,为何会单独落到如此境地?”平陵御心里藏着万千头绪想要说弄清楚,然而此时此刻也只能捡最重要的问起。

“那日某与谦之(陈诩的字)并姑姑姑父同往长安以贺圣人诞辰,出锦官城逆宁江而上,于泰安城收到军报,言之晋州马场忽显马瘟,数百马匹一日尽亡,某与谦之就此分别,彼往长安,某回晋州,然而将出蜀州地界却路遇贼寇,自名为归一教,传言教主范枣有神通,能排山倒海,实则为反贼,狡托神鬼之名。”姬凛神色凛然,“自升平十四年流窜于诸州,然而每每派兵镇压则四处无人,唯有百姓,如今越发壮大,半年前连下数城,自号为东岳大帝。”

“郎君之前可是从平州借到一路平定过来?”平陵御神色默然,来此数月他却深有体会,虽然《管子》有云,士农工商,国之柱石也,然而在乡间生活却是极大的不利,农税惊人,又有层层盘剥的小吏,即使之前有穿越者出现,出现了诸如玉米、辣椒、马铃薯等作物,但这个时代终究生产力有限,时人所能指望的除了自身努力耕种便是看天吃饭,然而接连而来的洪涝水旱早已让整片九州大地伤痕累累。

“所过之处,并无流寇。”姬凛苦笑,“遇山登山,遇水涉水,遇林则没入其间。”

“君之威名,御虽居于山野亦有耳闻。”平陵御丝毫不为所动。

“吾于衡阳与之一战,尽诛其主力,然贼首了无踪迹。”姬凛顿了顿看着面色冷淡的平陵御不得不叹息一声。

“故晋州马场事发是真,然而范枣出手报复亦是真,只不知晋州马场是否牵连甚广,罪不容诛?”平陵御心念一转,当即明白虽然姬家名声甚好,然而世家大族多龃龉,哪里又有那么多风平浪静,更不论如今帝星不稳,形式万变,指不定多少人想要谋害这个即使在人才济济的世家中依旧有天才之名的公子凛。

“还请先生助凛一臂之力。”姬凛挣扎着跪坐起来,朝着平陵御郑重一拜。

“公子欲往晋州,恐途程有变,然御一介书生,宿疾缠身,身旁唯一弟子,一童子,一婢子,一护卫尔,并无翻天覆地只能送公子归晋,实在当不起公子一拜。”平陵御微微侧开身子躲开他的行礼,“寒舍简陋,但衣食富足,还望公子养伤之后自行离去。”

“晋州马厂,事关姬家满门,更担系我大秦北面屏障安危,一旦马厂有失,北魏挥兵南下,必然是赤地千里,民不聊生。”姬凛神色威严,神情诚恳,饶是因为动作扯开伤口也仍旧面不改色,一双凤目死死盯着平陵御,就唯恐对方说出拒绝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