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和帝四十六冬,戎山关告捷。楚王世子率军逼退大戎于关外,直入腹地。
次年,大戎后撤千里,单于遣使臣入郑都求和。
丰和帝四十七年春,是陶相焦头烂额的开端。楚王世子立下战功,顺理成章地袭承楚王的爵位。不日便班师回京。
太后养精蓄锐四年,跟着蠢蠢欲动。府里随着陶相的阴气沉沉跟着笼罩进一种诡异气氛。
“相爷最近心情烦着,大小姐还是在贵妃娘娘那多呆会吧。”陶月安一年里大部分时候呆在宫里,白天去乐署练舞,夜里至景德宫陪陶贵妃,见太子。偶尔有空才回陶府小住。
王嬷嬷带她穿过回廊,往静心阁去,却听前头传来一阵嬉笑声。
“什么人,在静心阁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王嬷嬷快步上前,指责地盯着两边的家丁,叱道,“你们是怎么当差事的,什么人都往大小姐的居所里放?”
家丁低下头,有些为难,“嬷嬷,小的平日也不敢随便放人进去。只进去的是二小姐,还有三小姐,五小姐,二小姐说夫人许了,小的才……”
“得了,我进去看看。”王嬷嬷气势汹汹地往里走。
“嬷嬷……您等等……”陶月安忙提着襦裙跟进去。她如今跟几个妹妹的关系已够糟心了,王嬷嬷再一闹,就更麻烦了。
“哟,这不是陶月安吗?怎么,金碧辉煌的皇宫呆久了,突然想回这小阁子里忆苦思甜了?”陶月琳手里摘着一捧桃花,身后跟着陶月希,陶月紫,分别是二姨娘和六姨娘生的。
陶月安刚想说什么,王嬷嬷就越过她上前去,冷眼看她们三人手里摘的花。
陶月琳不等她开口,抢先道:“老嬷嬷,您一把年纪了,还是别生气,一气又得少活好几岁。您也知道,长姐成日在外头逍遥快活,就我们几个做妹妹的在娘跟前尽孝。娘今晚上想吃桃花酥,可这府里就静心阁处种了桃花,我们没法子,只能过来采一些了。您不会连这都不同意吧?”说完,挑着眉好整以暇地看着王嬷嬷。
“二小姐孝心一片,我怎敢不同意?”王嬷嬷看了眼翠兰,示意她上前,“翠兰,你把这些桃花拿去厨房,让师傅做两盘桃花酥。一盘送去夫人那,一盘送去相爷的书房,说是二小姐的心意。”
陶月琳愣住,翠兰上前接过陶月希跟陶月紫手里的桃花,到她了,硬是抱着不肯放。翠兰试着拽了拽,被她狠狠瞪了一眼,还是不卑不亢道,“二小姐,请把桃花给奴婢。”
“二小姐在夫人跟前尽孝这么长时间,不会还不知道,夫人口味偏咸不喜甜?”王嬷嬷笑着看她,“这些日子,相爷心情不好,大小姐又难得回来,我就姑且计较这些。不过下次再让老奴捉着,就没这样好的运气了。”
陶月琳听罢,黑着脸将手里的花束往地上一扔,转身就走。她身后的两个庶女赶紧跟上,一左一右地好生劝着。
翠兰捡起地上的桃花,王嬷嬷远远看她的背影,不禁摇头道,“真是一堆烂泥扶不上墙。”
“嬷嬷,其实就是一点桃花。您这样色厉内荏的,往后我跟月琳的关系不是得越来越糟了?”陶月安头痛极了,每次跟王嬷嬷一起碰上陶月琳,总能有异常口水战。她们的关系就一次比一次差。陶月琳看她不惯,就到陶夫人跟前哭诉,连着陶夫人对她也是冷冷淡淡,若非顾忌面子,怕是连话都不想搭理。
王嬷嬷拉着她往屋子里去,全不在乎这些,“晚上露水重,大小姐别冻伤身子。要是寒气入体,往后不好生养。”
王嬷嬷扶着她坐下,又让翠兰倒了香茶给她喝下,才道,“大小姐明年就要嫁到宫里,跟太子殿下一起住,用不着在乎这些小事。再说,是她先不懂长幼尊卑有序,就是罚她也应该。您未来做了太子妃,她要是敢这样放肆,直接按宫规拖出去处置。”
陶月安一语不发地喝完香茶,翠兰张罗着丫鬟打热水去内室,王嬷嬷把一堆奇奇怪怪的草药,花瓣往里撒,一边撒一边数着瓣是数。一切做好,她将几盒香膏放在架子上,退到屏风后,“大小姐沐浴完记得照老奴说的抹香膏,别忘了。”
“嬷嬷,我知道了。”陶月安慢慢地解开衣裳,然后泡进用粉玉做的澡桶,兴致缺缺地拨弄手里的花瓣。
差不多到了时候,翠兰就在外头喊她起身。陶月安用绸缎将身上的水渍擦干,打开其中一盒,慢慢从脖子开始抹,力道厚薄都得掌握好,敏感之处换另一盒。最后换上寝衣,陶月安拿剩下的一盒抹脸,肩上披着吸水布,出去让丫鬟进来收拾。
次日,她就照着往常的时间去乐署。舞姬说柳水茹身体抱恙,陶月安习以为常。柳水茹身子虚,五日里四日都是病的,剩下一日来坐一会就受不住离开。特别是这两年每况愈下,喝多少药都不见好。
还有一个得说的,就是郑棕熙。三年前,她从大楚回国,一下就像变了个人。不仅话少了许多,人也跟着沉默。对她倒是没再为难,还很和气。陶月安自小就是个缺心眼的孩子,人家对她好,她就傻乎乎地信了。
乐姬吹起丝竹,奏起琴音,陶月安慢慢跟着节奏起舞。
秦楚暝受丰和帝召见后,迫不及待到清容园将衣服换了,然后面色镇定地在镜子前,满意地理理领口,一斜眼不耐地瞧着发呆的孙书孙虎,轻声咳了咳:“我穿这衣裳怎么样?”
孙虎即刻狗腿道:“玉树临风,王爷真是好眼力。”
“王爷,您是要上哪去?”孙书想到什么,突然欣慰道,“莫非是要找刘小姐去看花灯?王爷,您真是开窍了……”
秦楚暝顿时沉下脸,高冷的袖子一甩,将背后继续叫唤要带上他的孙书给远远甩开。
重新站在大郑皇宫,秦楚暝忽然有些焦躁,待会要怎么有个惊艳开场,才能让小夏月主动投怀送抱,从此对他死心塌地,吵着嚷着非君不嫁,然后他就……恩……某些人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咧到耳后根去了。
当初离开郑都,秦楚暝觉得,他对陶月安,就像对郑棕熙的兔子一样,开始喜欢得紧,连萝卜都是日日亲自喂。
但时间一长,距离一远,他就会走上正道,不再念着陶相不该念的女儿了。就像那只兔子,久了,也就心烦了。
然真到边关,在八月飞雪,刀光剑影的厮杀中中,秦楚暝浑身溅满血水,一剑砍去大戎魁梧士兵的头颅,暗骂这些都是鬼扯,管她谁家女儿,抢来了都是他家的。到时候,他造一座金屋把她藏进去,除了自己,谁都没钥匙。
陶吉不过免费替他养几年媳妇而已。
秦楚暝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进乐署大门,刚迈过门栏就突然脚软了,忽然有一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涌上心头。刚才想得慷慨激昂,眼下却没底气,因为想多了别的,他步子又大,久别重逢的第一幕还没策划好……
从边关回郑都的路上,因他脚踝伤未痊愈,只能坐马车。陛下又要求县令、刺史,必修让大军风风光光地路过,以显我大郑气势。
离边关最近的县令接到指令,为了做出成绩,立刻将城里最热闹的街道肃清。为了确保两旁有夹道欢迎的百姓,县令自掏腰包,宣布凡是到场的一人一贯铜钱。县令的一家老小全混在人群中,三个儿子分别在前、中、后埋伏着。头一个说相声,中间的讲段子,后头的高声歌唱。
县令再三强调,这是改变命运的机会,若趁此给王爷留下好印象,回去在陛下跟前美言几句,飞黄腾达就指日可待。
结果秦楚暝只是半道上掀开帘子瞧了瞧有,围观群众就忽然像中了魔障,尤其是女性,从女童到妇人,逐渐沸腾开。从准备一会摆摊的果农、菜农那买了水果、蔬菜朝他不停扔。
县令的三个儿子死命往外冲,却被一屁股挤到后头,备下的段子都说不出口。
孙书更是被吓着了,光天化日朗朗晴空竟然出现乔装成百姓模样的刺客,立刻带着护卫们纷纷拔剑,自认很爷们地连吼三声,“全军戒备,呈包围阵型,大家跟着我,誓死保卫王爷”。
秦楚暝登时纳闷了,他是击退大戎千里,战功赫赫的王爷,这阵仗怎么像对游街的陶相一样。
孙虎安慰他许久,说,这是百姓们的一种欢迎方式,“掷果盈车”的故事听过吗?一般人享受不到这待遇。
秦楚暝吹胡子瞪眼地看他,一堆水果“砰砰砰”地往车壁上招呼,在车里跟地震似的。其中还暗含了危险系数。有一回碰着某县令提供的豆腐渣轿子,一个浑身是刺,散发着臭味的大型水果直接砸破了轿子壁,他伸手一拦才保住了脸。
你竟跟爷说这是欢迎?
从边境到郑都,一路上,孙虎靠着出卖王爷的色、相,赚了全军大半月的蔬菜、水果,觉得等王爷脚好了,得让他骑马多去溜达溜达,这样下个月的军饷就不用愁了。
秦楚暝想想,觉得都是泪,他一路上都提心吊胆,不知何时会被欢迎的水果打穿轿子,哪有空隙思考如何出现在小夏月面前。
终于鼓起勇气进乐署时已是傍晚,逐渐暗下的天空被落日烧得一片艳丽,陶月安站在高台空处,随丝竹乐音起舞。
秦楚暝刚想上前,又一个窝囊地躲在柱子后头,就露一双眼睛偷看。她微微垂下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忽扇忽扇,扇得他心头痒。脸颊跟着被微醉的晚霞染上一片胭脂色,巴掌大的鹅蛋脸上,五官精致。一双眼睛,像含了春水,嫣然婉转时,秦楚暝的小心脏就忍不住惊艳地抽搐。
一舞结束后,他捂着一颗少男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背过身好一阵喘气。
终于回过神后,秦楚暝整了整衣服,好好酝酿一番感情,走出去时,却发现陶月安已经没影了……
秦楚暝站在高台上,月亮出来了,冲他呵呵一笑,然后躲进云层中,独留某人在风中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