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八这天一早,梁国太子萧琮等一行人终于抵达了大隋新都。萧琮此来一为朝贺大隋迁居新都,二来也是看望身怀六甲的妹妹晋王妃萧媺芷。与此同时,远在并州的晋王杨广在接到了父母的传令后,也于同一天回到了京城。
隋朝皇帝皇后为欢迎远道而来的梁国太子,定于今晚酉时在含章殿设家宴款待萧琮,除晋王夫妇受邀到场作陪外,独孤皇后还请了乐平公主杨丽华一同侍宴。
处理完一天的国事,杨坚唤来宫人为其更衣,准备赴宴。他换了一身简单的暗黄色大袖宽衫,看看时辰还早,便对服侍他的宫人道:“先去皇后宫里走一趟。”
独孤皇后刚刚梳妆完毕,就听人通报皇帝来了。屋内的鎏金四脚香炉升腾起一道淡淡的袅袅青烟,她只是安然地点了点头,依然对镜端坐,整理着发间金光闪闪的凤簪。直到杨坚进屋后,才缓缓起身福了一礼,如常道:“陛下过来了啊。”
杨坚凝视着精心梳妆打扮过的独孤皇后,开怀笑赞道:“皇后的容颜明朗艳丽,真是越发地好看了。”
独孤皇后故作羞恼状啐了一口,走到杨坚身旁小声哂笑一句:“你就是老不正经儿,当了皇帝也还是这样。我都说了多少次了,你也不改改。”
“为夫也说过很多次了,此乃闺房之乐也,难道夫人不懂吗?”杨坚不以为然,笑着拉起爱妻的手,不给她反驳的机会,继续道:“我们这就去含章殿吧,早些到也好看看下人们打点得是否周全。”
独孤皇后猛一把推开杨坚,斜眼上下打量了下他,而后抿着嘴摇头道:“不妥,不妥……”
杨坚疑惑不解:“夫人这是何意?”
“刚才你进来我就想说呢,让你贫嘴了那么多句,一直没有机会。”独孤皇后脸上的颜色透着傲人的姿态,她直视着杨坚,指责道:“陛下还说看下人们是否周全,我看最不周全的那个就是你。今日我们虽设的是家宴,但宴请的那萧琮毕竟是梁国太子,也算是个外人。我知陛下一向是节俭朴素,平日和家里人或臣子们在一起随意些也无妨,但是今天有他梁国的太子在场,陛下着这一身穿久了的普通旧衣赴宴,实在是有失庄重,而且也显得我大隋势弱了。”
杨坚连连点头道:“还是我的好皇后思虑周全,是我一时疏忽大意了。”
独孤皇后不再搭理杨坚,扭头对屋里的宫婢吩咐道:“去把前几日我给陛下新做的那一套袍子拿过来,再取来那个嵌了北海珍珠的通天冠。”
衣服拿来后,独孤皇后亲自为杨坚更衣,同时淡淡道:“对了,还有一事要告诉陛下,自从那件事后,我们的阿五一直闷闷不乐,今日的宴会除了丽华之外我也叫上她了,人多热闹,也许孩子能开心点。”
杨坚沉沉地叹了口气:“我也没想到,这王奉孝这么年轻,竟然就能一病不起了!”
独孤皇后从侍女手上接过通天冠,戴到杨坚头上,左右看看微微扶正,苦苦道了句:“我的阿五可真命苦,年纪轻轻竟然就守了寡。我想既然王奉孝已经不在了,阿五以后就别回郢国公府了,好好留在宫中,起码有我这个做娘的疼爱她。”
皇后正在系通天冠的绑带,杨坚昂起脖子、哑着嗓子,说话有点艰难:“这样甚好,将阿五嫁给他是为夫考虑不周,夫人放心,我以后定会为阿五再觅一位如意郎君。”
独孤皇后狠狠瞪了杨坚一眼,也不再为丈夫整理衣冠,挥挥手让候在一旁的侍女来做。“陛下别又想拿女儿去做联姻工具了!阿五现在这么小,就留她在我身边,多留几年也不怕。她下一个夫婿必须是她自己喜欢的,她什么时候想嫁人了再嫁也不迟,若是没有相中的,就一辈子留在宫中我也愿意!还有丽华也是一样的,不能再让我的女儿受苦了!”
杨坚心中有愧,连连点头首肯:“是,是……都听夫人的!不如今天我亲自去接阿五赴宴,夫人也与我一起去!”独孤皇后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眼底透着无尽的幽怨之色。
.
帝后因亲自去接兰陵公主稍稍耽误了一些时间,三人赶到含章殿时,其他众人早已候在席边多时。此刻这殿内和平时大不一样,灯火辉煌、满室红光,更有丝竹之音袅袅浮动回荡,一派其乐融融之意。久别重逢的晋王夫妇恩爱有加地同坐在大殿左侧最前处的一席,之后的位置上是乐平公主杨丽华一人独坐,小宫女夏蔓候在身旁服侍。大殿的右边同样也置了两席,梁国太子萧琮在前,次席上坐了一个大约三十五六岁,举手投足端庄优雅的中年妇人,她身穿紫裳、头插华钿,长眉细眸、一颗触目的红痣点在眼角。此人名叫张妙芬,乃是晋王妃生母张皇后的五妹,也是萧梁的始兴王妃。那始兴王已故多年,张妙芬始终寡居在家,所以此次梁主萧岿特意遣了萧媺芷这位守寡多年的姨母前来照顾陪伴她,同时也是为了排解张妙芬的寂寥。
皇帝与皇后二人缓缓上位就坐,兰陵公主紧随其后,其母早已吩咐宫人在主位旁置了一小席给心爱的女儿。
今夜名为家宴,也着实是没有过多虚礼,众人说说笑笑好不热闹。酒过三巡,萧琮更是兴致大起,他红着脸微显醉意,举杯向杨坚道:“今天真是个高兴的日子啊!陛下啊,我这妹妹虽然从小没有养在我梁国宫廷中,但她天生聪慧,在舅舅的教导下也是知书识礼、大方得体。如今妹妹能嫁给仪表堂堂、文武双全的晋王殿下也真是佳偶天成!”
杨坚大笑着举樽抬手,命宫人又为他满上一杯,先饮了萧琮的敬酒,而又点头道:“我们的萧王妃确实不错,平日里我虽接触不多,但每每听皇后说起这孩子,见她都是面带笑颜,所言所语也都是夸奖赞美。”
在侧的独孤皇后笑着附和道:“我和陛下真是对晋王妃喜爱有加。你们梁国在南地,真是好山好水养出了个好女儿送与我们做媳妇,能得此佳妇是我大隋、也是我杨家的福气呢!”在梁国太子面前,话说得太满太圆滑像是在客气周旋,但独孤皇后那声音里都透着笑意的感觉,确实是发自内心。
“母亲怎么把我落了去,萧妃是我的妻子,三生有幸的人我才是当属第一个的!”气度本就高贵典雅的杨广此刻更是意气风发,他站起身展袖一舒,朗朗地举杯笑道:“儿子这杯酒先敬父亲和母亲,感谢你们为我择此佳偶,也祝父亲母亲身体安泰,我大隋国泰民安、盛世繁荣。再敬太子殿下,愿你我二国因此秦晋之好而情谊永驻、江山永固。三敬我温柔美丽的王妃与我们的孩儿!我与王妃虽为两国联姻,但相见恨晚、情深意切。父亲母亲多年以来,历经患难、相伴与共,我自当以此为典范,愿我与王妃也可以鹣鲽情深、携手相伴一生。更盼望我们的孩儿生得健康、聪颖敏慧。”自饮一杯后,杨广满目深情地望着今日席间的主角、他的爱妻萧媺芷,就坐的同时紧紧拉起她的手温和一笑,眼底的波光惹人心醉。
“广儿说得好,说得真好。朕来与你再饮一杯。”杨坚晃着手上的金樽开怀大笑,侍女倾酒入樽,他豪气地一饮而尽。
气氛热烈之时,独孤皇后提议在场女眷陪饮一起敬大隋皇帝,在座的杨丽华和张妙芬二人应声说了些寒暄的吉祥话,然后各笑饮了一杯。兰陵公主手执一小杯,随着众人麻木地灌酒入喉,饮毕又拿起酒壶倒满一杯,独自仰头饮着闷酒。
萧媺芷被众人一言一语的溢美之词说得有些羞涩,轻轻伸手牵了牵夫君的衣袖。她刚想开口,突然喉头一紧,忙以袖掩面忍不住微微干呕了两下。不想打扰席间众人的雅兴,萧媺芷并没有再说,但她这细微的不适被独孤皇后看在了眼里:“晋王妃可是身子不爽?女人这头几个月最易害喜了,你要是累了就先回去休息。”
“皇后挂心了,我还好,只是东西吃得急了,不碍事的。”萧媺芷的脸上染了一层红晕,心中觉得如此场合自己先行离去有所不妥,忙柔声推辞了去。
独孤皇后微一皱眉,好言好语劝慰道:“傻孩子,都是自家人你何须见外?要知道你肚子里可是我大隋的皇孙,身子要紧,身子要紧啊。”
“皇后说得对,是我逞强了。那我就先回去了,大家继续,莫被我扫了兴致。”萧媺芷施施然地应了一句,就要起身告辞。独孤皇后点点头,转而看向自己的儿子:“广儿陪王妃回去走一遭,天晚了,路上定要小心些。”一旁的萧琮见状,忙向张妙芬示意了下,让她也跟着一起回去,照顾好有孕的晋王妃。
萧媺芷在张妙芬的搀扶下走出含章殿,杨广紧随在后。杨坚和萧琮并未因他们的离去而失了雅兴,二人继续把酒言欢,独孤皇后和杨丽华也时有笑语。唯独兰陵公主自始至终呆坐在席上一言不发,满目皆是郁郁寡欢。站在杨丽华身边的夏蔓远远地看着和自己年岁相仿的公主,那女孩一身寡净的素衣衬得她的杏脸格外煞白不见血色,静坐在案前宛如一幅忧伤的画卷,与眼下这热闹的宫殿格格不入。回想起杨秀跟自己提过一次,夏蔓感觉这位兰陵公主和杨秀口中那个开朗、活泼,机灵又骄纵的小妹阿五完全不同。但转念又一想,这兰陵公主年纪轻轻就被父母许了人,新婚不久夫君又死了,一定经受了很多旁人无法知道的磨砺,也难怪此时的她如此沉默孤僻。
夏蔓的目光仍落在兰陵公主身上,她连饮数杯已然微醺,喝光了壶中的酒,整个人更加游离出神,仿佛已经不清楚身在何方、不知自己身份是谁,茫然地丢了手上的酒盅,站起来呆呆地向身旁的母亲说:“女儿身子不适,先回去了。”
独孤皇后心头一紧,但眼下有萧琮在场,她不想让外人知道这些家里的私事看了笑话,也不好出面去拦下幼女询问究竟,但女儿失魂落魄的样子却真是让她万分不放心。杨丽华看出了母亲的顾虑,忙打起圆场:“我看小妹有些饮多了,就让她出去透透气吧,解了酒人就舒服了。让夏蔓跟着陪着,这孩子机灵,能照顾好妹妹。”
独孤皇后无奈地点了点头,她仍有些担心,但只能强忍着焦虑,看向萧琮,挤出一丝笑容:“太子见笑了,我们的小公主年纪不大,真是不胜酒力啊!”
兰陵公主仿佛置身于缥缈幽境,完全不理会众人的话语,她面沉如霜,随性地慢慢向殿外走去。夏蔓急忙福身见礼向众人告退,跟着兰陵公主一起步出了含章殿。
夜色正浓,银月的光芒打在兰陵公主白如霜雪的服丧寡衣上,刺痛了人的双眼,此情此景,耳边仿佛响起了一曲少女缓缓吟游着的冷漠哀歌。夏蔓紧跟在步如游魂的兰陵公主身后,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接触隋宫中的小公主,不敢贸然打扰沉默不语的公主,只能寸步不离地跟着,心中忐忑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