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独孤伽罗的寝殿,雨似乎下得大了些,院子里的梧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一片一片淡紫色小花瑟瑟零落,漫天花瓣在空中飘舞,悠悠地转了几转,又乱乱地铺了满地。杨丽华拖着长长的裙摆,踩着碎碎落花出了大院,回去的路上一直是板着脸,一言不发。
一行人回到弘圣宫,几个宫女微笑着齐齐上前迎接公主,吴式微听到通报也急忙跑了出来,在正宫前殿遇到了杨丽华,她笑眯眯地道:“奴婢刚把娥英小娘子哄睡,公主就回来了。”边说边从一旁小宫女手中接过帕子,仔细地替杨丽华拭去身上残留的雨水。
杨丽华却是狠狠一拂袖将吴式微推开,嘴里冷冷吐出两个字:“退下!”式微闻言一惊,抬起头只见那往日里温婉慈善如菩萨一般的女人,现下竟一脸冷黑,素雅的面庞上覆了团氤氲之气。虽然心有疑惑,但吴式微未发一言,先向周围一众宫人使了个眼色,而后泰然地施礼告退。转身的时候,她不经意瞥见站在一旁的夏蔓压低着头,那受惊的小人儿双手紧紧攥着衣角,头深埋在胸前。也不待式微多想,寂静的房间中突然响起杨丽华的一声叱令:“夏蔓给我留下。”
听到这声音,已快退到门口的夏蔓惊得一个激灵,猛地收了脚步,瑟瑟转身。此时,杨丽华正背对着她,一步一步走向大殿正中的主位。夏蔓怯懦地往前靠了靠,只见杨丽华提着长裙翩翩一个转身,直直端坐在案几前。空气中隐隐飘着一股陈年老木浸了雨水的酸腐味,阴雨天的屋里十分黯哑、不见一丝阳光,但杨丽华的眼神却锋芒刺眼,像一把无形的剑,捅在夏蔓身上。
夏蔓翣翣眼不敢再看,沉默许久后不见杨丽华有动静,才又怯怯抬目一望。此时的杨丽华竟悠悠地端持着一把镶金边的青瓷小壶,自斟自饮,她浅啜了几口杯中清澈透明的水,才徐徐地抬起头,开口道:“夏蔓,你过来,离我近些。”
这声音较片刻前柔和了许多,但夏蔓仍然如同受惊的小鸟一般,她紧压着头,迈着碎碎的步子走了过来。杨丽华见夏蔓停在距木案五六步的地方不再向前,她猛然发力,质问道:“我母亲为何将你送到我身边?”说着一把将手中的瓷盅拍向小案,木面的案几上溅出皱皱水痕。
夏蔓被这突如其来的无端质问吓了一跳,心乱如麻,呆愣愣地杵在原地,完全没明白杨丽华的意思。杨丽华见夏蔓无言以对,言辞更加犀利,直接开门见山道:“那你再来说说,为什么母亲又将你派去侍候阐儿,甚至还想让你给阐儿做皇后!”
夏蔓这才恍然大悟,蓦地被人道出埋在心底的秘事,心间陡然泛起难以言喻的惶恐,刹那间整个身子一软,“噗通”一声沉沉地跌跪在地。这一刻,只见那稚嫩的小脸煞白得不见血色,瘦弱的身体也是止不住地颤抖。夏蔓极力想掩饰自己的心虚,哆哆嗦嗦地辩解道:“奴……奴……奴婢……奴婢……什么都……都不知道,公主……”
细细打量着夏蔓,杨丽华看出眼前这个十岁女孩的脸上挂满了惊疑和恐惧。“你别害怕,先起来吧。夏蔓,你走近些,到我身边来。”突然,她的语气又缓了下来,耐心地等夏蔓磨蹭到眼前,才微微一笑,迂回着把问题抛了出去:“夏蔓,你当年还在丞相府里的时候,我母亲一定对你照顾有加吧?”
夏蔓没有说话,只是嗫嚅着点点头。杨丽华不依不饶,接着问道:“那进宫前,她是不是还亲自调、教过你?”
“嗯。”夏蔓又点头,也不敢多说一句话,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快要从胸口跳出来了。
杨丽华的脸色如寒冰一样越来越冷,咬着牙从嘴里低吼出一句:“那皇后给你布置了什么任务?”
夏蔓胸口急速地一缩,猛一抬头正对上杨丽华阴郁的目光,只觉她像是变了个人,早已不是她心中的公主。杨丽华怒极了,也不待夏蔓解释,牢牢瞪视着她,目眦尽裂:“很多事,我不说不问,不代表我不知道!”
一句话把夏蔓震得乱了心神,豆大的泪珠瞬间从双眸中夺眶而出。慌乱之下她又要去跪,却被杨丽华一把扼住纤细的手腕,狠狠拽到了身前。那力度实在凶猛,拉得夏蔓跌跌撞撞倾倒在地,感到手腕上的力道越来越重,她强忍着痛楚瑟瑟发抖,同时断断续续地说道:“没有,我没有……公主,真的……”
“那今天皇后为何又要让你去监视东宫?”杨丽华又一次逼问。
夏蔓吓得止不住抽搐起来,一边吸着鼻子,一边委屈地嘶喊着辩解,声音里透着凄惨的哭腔:“公主……奴婢不知道为什么,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该问的话都问过了,杨丽华看着夏蔓临近崩溃的模样陡然怔住,耳边回荡着的哭泣声如同濒死动物凄惶的哀鸣,她晃晃一惊,猛地松了手。杨丽华也知自己方才过于冷酷,但再看夏蔓也只是摇了摇头,乌发间簪饰的垂珠微摆,闪着暗淡的金辉。冷静下来后她微微欠身,又轻轻问了句:“夏蔓,你愿意去东宫吗?”
惊悸未散的夏蔓佝偻着身子,整个人仍不停哆嗦,胸口剧烈起伏喘着粗气,她声泪俱下地表态道:“不愿意,不愿意,不愿意……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奴婢已经将公主和娥英小娘子当作亲人了,奴婢不想去侍候别人,只想这辈子都能留在公主和娥英小娘子身边。”
杨丽华的心一下子被这情景触动了,过往的一幕幕突然浮现于眼前。她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的女孩,良久后才恻然回忆道:“我还记得你从阐儿那回来后,便和你说过,我再也不会让你去别处了。”说到这里,她起身扶起夏蔓,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道:“好孩子,只要你愿意跟着我,我便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
夏蔓激动的情绪稍有缓和,听到公主的一席话后格外感恩,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向杨丽华,抽噎道:“奴婢当然愿意留在公主身边,一辈子都愿意追随公主。这宫里这么大这么冷,只有这里能让我感到温暖,只有在这我才有安全感。”
杨丽华不住地点头:“好,好,好……”她拉起夏蔓的手走到小案边,携她并肩而坐。夏蔓有些为难不敢坐下,杨丽华也不强求,只是真挚地浅笑着,但说出的话却依然犀利:“那你答应我,日后只衷心于我和娥英。无论以后发生什么,无论你在宫里宫外,只要是为了我们母女,你可以和任何人为敌,甚至包括我的父亲和母亲。”
“公主……”夏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吓得不禁连连退后了几步,难以置信地问道:“为什么要与陛下和皇后为敌?他们是公主的生身父母,断然不会害公主和娥英小娘子的!”
杨丽华冷冷地回答:“你忘了他们是怎样将阐儿带走的?那晚你也在场,发生了什么你比我更清楚!”
夏蔓面露惧色,提到权力斗争,想到高高在上的皇帝和皇后,她心中惊恐万分,嘴唇颤颤地张合,说出的话都带着口吃:“那——那那那——不一样……毕竟皇……不……不不不…是……宇文……宇文阐,他不是公主……公主亲生的……”
杨丽华并未在意夏蔓的话,她的思绪又飘向了远方,眼帘微垂,神情里带着丝丝倦意。所思所想触及心中旧伤,胸口隐隐作痛,情不自禁地喃喃着:“亲情对于皇家来说,是最微不足道的了,否则我也不会……”这话说到一半就停下了,她似乎只是在漠然地自言自语,并不是说予身边惶恐不安的小宫女听。
夏蔓杵在原地呆愣不语,对于杨丽华的话似明非明,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杨丽华轻轻地揉了揉太阳穴,缓过神后转而又看向夏蔓:“我只是说,如果——如果有那一天,我和他们站在了对立的一面,你答应我,你只听我一个人的。”
“只是……这……”夏蔓呆滞木然地咬着嘴唇,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杨丽华一脸迫切,沉默良久见夏蔓始终低头不语,情急之下她不禁伸出双手猛地将她薅到自己身边,咄咄逼人道:“你答应我,快答应我。”
“公,公主……我……”夏蔓含糊地哽噎着,只觉得杨丽华扭曲得如鬼怪一般狰狞的面容中竟也透着无助的恐慌。
得不到夏蔓的承诺,杨丽华情绪益发激动,抓着那孩子单薄的肩膀,猛烈地摇着:“夏蔓,答应我,你一定要答应我,今后只听我一人的。”
夏蔓被杨丽华抓得神智混乱,她肩膀吃痛,下意识地扭动挣脱,同时恍恍惚惚哑着嗓子喊道:“奴婢答应了!公主!奴婢答应公主!”
这句话一喊出来,杨丽华便放开了夏蔓,但却依然紧盯着她。夏蔓觉得身心俱疲,呜嗷地哭着道:“奴婢这辈子只忠于公主一人!奴婢对天发誓,倘若背叛公主,定遭千刀万剐不得好死,化作鬼也被打入无间地狱,永世受尽折磨。”
杨丽华深吸了一口气,知道自己的话已在这孩子内心深处烙下了痕迹。她缓缓靠到夏蔓身边,俯身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怜悯地摸着她的头,声音略有一丝哽咽:“好孩子,真是好孩子。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答应我的,你那么爱娥英,一定和我一样不想让她受到伤害。我的孩子,对不起,刚才吓到你了。”
夏蔓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融化了,她沉沉地把头靠在杨丽华柔软而温暖的胸口,委屈地抽泣着,受过惊吓后的模样更是楚楚可怜。
“别怪我……夏蔓,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不是皇后了,也不是太后了。当朝的公主?呵呵呵呵……”杨丽华自嘲地笑着,如水的面庞看起来空旷而苍茫,一双澄澈的眼眸里闪过点点凄凉,那颜色却又像风中扬灰,于瞬间消失殆尽,只剩下满面波澜不惊的从容。
“公主的难处我知道。”夏蔓轻轻念了一句,紧紧地贴着杨丽华,她觉得自己听到了她心跳的声音。
杨丽华把夏蔓抱得更紧,眼圈微红,怅然叹道:“你也说了,宫里这么大这么冷,在这这似家非家的牢笼中,我只有娥英这个女儿了,此生此世我活着的全部意义都只是为了她。夏蔓,我一辈子都不曾幸福过,我的婚姻只是个联姻工具,我不爱宇文赟,他也不爱我。但我认命,把他当做夫君,一切的一切我可以默默承受,可如今宇文赟死了,我却背负上助外戚窃取江山的罪名。我一次又一次被人利用,身不由己卷入是非恩怨,这其中的苦只有我知道。所以今后,我绝对不允许我的女儿重蹈覆辙!我要让她永远幸福快乐!”
夏蔓微微仰起头,脸上凝聚着心甘情愿的郑重,双眸边还挂着泪痕。她如誓言般再一次承诺:“公主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娥英。”
杨丽华最后摸了摸夏蔓素净中微红的小脸,转身回到案边,眼中的泪光也不知在何时消逝了,她已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哭过了。杨丽华理了理衣衫,又亲自斟了一杯清水递到夏蔓手上:“喝口水吧。”
此情此景,夏蔓早已忘记了虚礼,拿着小杯呷了一口,喉头划过一阵微凉,润得心肺都跟着松弛了下来,片刻前的彷徨不安也渐渐消淡了。
“今天你的活儿我让式微再找人做,早些回去休息吧。听式微说你喜欢读诗,我那正好有两本集子,等会儿找人送到你房里。”杨丽华也累了,一句话说得慵懒缓慢。她起身正要离开,却又倏然停下,回过头抿了抿嘴,轻声道:“夏蔓,我今天跟你说的话一字一句都是肺腑之言。在别人面前,我从来都是表现出一副不喜不悲,从容自若的样子。他们道我不食人间烟火,无欲无求,但是我也是血肉之躯,我有喜有悲,我会痴会累,我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我知道你是值得我信任的,值得我以最真诚的面貌对待。”
窗外的雨仍没有止息,雨水顺着屋檐而下,滴答,滴答……杨丽华静静地走了,夏蔓却仍是一个人怅惘在原地,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心里好像不着痕迹地多了些什么,又少了些什么,但到底是什么却说不清楚,又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
宫里的一天,又一天,又有什么不一样的呢?